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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殇


  异乡客地,我偶遇当年一起“战天斗地绣地球”的好兄弟阿庆。猛一见面,打个楞神,仔细端详费思忖?很快,我两眼放光,脸部肌肉紧急调动组合到最兴奋的表情状态。哈哈,是你呀!“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啊!

  边喝热茶边聊天,东拉西扯,牛皮哄哄。突然,我脑子里打了一个激灵,立刻闪现出另外一个好兄弟阿良的音容笑貌,马上问:“阿良的情况怎样,给我讲讲”。阿庆不无惋惜地回答“阿良命苦啊,一世光棍,四十出头就升天了”。他轻轻敲着茶杯盖子,边敲边补充:“听说是生什么癌症病,在医院里就断气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思绪瞬间十分敏感地把阿良的早逝与那件意外事情拉扯在一起——

  那是1970年的春天,苏南农村广大农民响应伟大领袖“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开始试种双季稻,美其名曰“两个矮子总比一个高”。也就是说种二茬的收成必定高出一茬的产量。纯朴的庄稼汉闻风而动,买稻种,整秧田……第一道工序是稻种催芽。因为双季稻每季稻的生长周期是60天,是单季稻的一半时间还不到。如果前季成熟晚,那会连锁反应的,必定会殃及后季成熟。后季稻抽穗扬花灌浆晚,碰到气温骤降,马上“翘穗头”——半年辛苦白忙活。前季稻千万千万要争主动,催芽播种是关键。这是农业科技新招术,是跟“气候老爷”争分夺秒的新式武器。

  如何催芽?啰嗦两句:在平地上挖出长方形的土坑。长三米,宽两米,深一米半,上面搭盖拱形架,铺上尼龙薄膜,一侧开个斜坡口子供人进出,里面搁口牛腿大水缸,放进大半缸15至20度的微温水。当时在温室大棚稻种催芽,新奇着哩!我队第一批进温室大棚的催芽数量是三十蒲包。每包重十五斤。每隔两小时,每一包都要挨个儿跳进大缸温水里洗个“醒身”澡,时间半分钟左右。把它水淋淋地抱起来,带着有点儿温热的身子送去和伙伴们挤在一起催眠。下垫稻草,上盖草包,在基本封闭的狭长空间里,在拱顶一盏“气死风”油灯的光照下,棚里水雾腾腾,朦朦胧胧,千万个小家伙正在寂静与湿润中慢慢醒来。

  这种让识字颇少的庄稼人干的破天荒的绣花活,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懈怠。水温不能高也不能低,温度计必备必量。稻包要轻抱轻浸轻码,一旦散包就麻烦了。时间间隔两小时,要规规矩矩,整点守时。首班人选,我是队长,当仁不让。还有就是阿良。阿良身板宽厚、性格敦厚、言语不多、手脚不闲。阿良负责在旁边猪场里烧好开水拎过来,再去挑点河水,倒入缸中,还负责看看闹钟掌握时间。我主打测水温和浸泡“稻娃娃”。至于把它们抱过来、堆过去、盖被子的流水活儿就需要我俩配合默契唱“双簧”了。

  早春,江南的午夜是静谧而美妙的。田野里却不同:上半夜像赶集市,主角是青蛙。几十几百只一起大合唱“呱呱呱、咕咕咕……”。你要知道,雄赳赳、气昂昂地放声歌唱者往往都姓“公”,体型大,头部两侧的鸣囊是天生扩音器。下半夜淡月笼纱,微风里吹来清凉。集市散了,少数精力旺盛的青娃娃还在连续叫春,好像给大棚里的稻娃娃吹上一声又一声开工哨音:“呱呱呱,快快快”!工作间隙有两个小时,透个气,抽支烟,喝口水,眯个盹的时间绰绰有余,想个法子搞点新花样来充实它。

  “扳鱼”!阿良脱口而出。就因为这两个字惹祸上身,深深地、长久地伤害了他。我们那里是典型的水网之乡,河多,船多,捕鱼人多。“扳鱼”是古老传统的捕鱼方法,一根手臂粗的长毛竹杠,加上顶部捆绑四根富有韧性又有张力的小竹竿。小竹竿顶端分别系紧一头网钢绳,撑开来就成一个正方形、四角都紧绷绷的。四周网眼往中央走去,眼口由大渐小。网中心有个网兜,像小学生网蝴蝶用的锥圆筒形纱网兜一般,密密稠稠。一旦网住,鱼的祖孙三代就一网扳上来。最后,长毛竹竿头部套上一根粗长的拉杆绳,用草绳或用麻绳,扳网制作就大功告成啦。阿良是扳鱼热衷者,不哼不哈地已把扳网架到河里了。那时候,春暖花开,河里最活泛最不安份的鱼儿主要有鲤鱼、鲫鱼、黄甲鱼、菜花土婆鱼。这几种鱼最容易上网。如果你河址选得好,能把握住一起一落的扳鱼频率,不躁不急,就保不准“十网九网空、一网轰隆隆”:双手抱上个大鱼娃娃,朗声哈哈哈。阿良就是这种踏着节奏、不紧不慢的老手。一支烟功夫,一条两三斤重的金黄色鲤鱼已被甩上岸来,肚子很大,保准是春天“临盆生产型”的鲤鱼妈妈。

  “阿良,别扳了,要干活了”!黑暗里,我高声朝他喊,连喊了几声。他终于回应:“来啦!来啦”!话音刚落,又听到一声惨叫“啊呀喂!啊呀喂”!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声刺破夜空,刺得我头皮发麻,瞬间产生天塌地陷的惶恐感觉。“怎么啦?阿良”?我不顾一切三步并作两步向黑夜里的阿良扑去。当时,我看到的情景是阿良右手捂着**,左手握着半截草绳,蜷缩着身子在地上左右打滚,边叫边滚,破棉袄破棉裤上绽露着的白絮花都被泥地压黑了,从头到脚沾满了草屑和泥巴。慌忙中,我急迫地追问阿良怎么回事。阿良熬住伤痛吃力地告诉我:“我想扳最后一网就回来干活,碰碰运气来个好事成双,你我各一条。谁知用力太猛,‘喀嚓’一声,板网中心竹杠上系着的草绳突然断成两截。反作用力太大了,我一屁股压下去……”。阿良说着、哼着、诅咒着,他向左边努努嘴巴,同时左手扔掉半截草绳,指了指身旁的“冷枪手”。他忍着疼痛,斜着身体,抽出左脚,狠狠地踹了它一脚。我定睛一瞧,原来地里露出一小截有二十来公分长,有小酒瓶子般粗细的树桩子,硬硬的,尖尖的,孤零零地凸出地面。真是“天猫经过”,巧极了,阿良一屁股闷坐下去,“噗刺”一声,刚好被它毫不留情地、直僵僵地刺破破棉裤保护下的凹进去的“下水道”。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屁股,疼痛引来了哀叫。把我吓个半死!当时,一时半会儿,生命是不可能消失的,皮肉之苦是无人可替的。事不宜迟,我匆匆收拾网具,扶起阿良。他一瘸一拐,步履蹒跚。我直接送阿良回家。阿良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阿良娘见状边流泪边端热水给阿良擦洗。初步察看,阿良肛门及直肠大约五六公分纵深范围内肌肉和血管被深深地刺伤了。这点点医学小常识是我从行医多年的二舅那里看来的。事后证实就是这样的创伤。近阶段的日子阿良肯定不好过。多吃要多拉,少吃要挨饿。进食、消化、排泄“一条龙”。粪团排泄挤压肛门口,将是一场又一场“凹凸战”,“守门哼哈大将”屡屡血溅战袍,疼个你死我活。我反复关照阿良娘,最近阿良多喝稀,别吃饱。明天早上用板车拉去公社医院治疗,千万千万别漏出扳鱼受伤的口风,咬死说是温室大棚育种时地滑不慎摔坏的腰。否则,我无法名正言顺地判他工伤,照记误工工分。同时,对我亦不利,劳动时间,“捉狗屎打野鸡”,还是队长呢!到时我会腰板挺不直呀!照看匆匆,言辞凿凿,顾不上久呆,大步流星般地赶去大棚。抬头望东方,已经吐白。我吁口长气,一个顶俩埋头干起来。首战必须告捷啊!

  我全力以赴,按时优质服务好稻种娃娃。“娃哈哈、娃哈哈”,它们的笑口终于齐刷刷地咧开了。我的笑口“半开半不开”。“半开”是播种不久,小苗儿洒满露水珠,“娘好囡好”、苗好稻好”!开头好,好一半。仿佛看到前季稻丰收就在眼前。“半不开”是想到阿良的突发遭遇特心沉。我是该死的始作俑者!要不是我松口怂恿阿良,阿良就是借他十个胆也不敢违拗“芝麻绿豆官”的。要晓得,那个年代生产队长握有集体分米分柴、派工评分的“刹车皮”的,更何况我是颇有名声的“硬猫头”队长呢。



  故事结束前,补充交代一点:那条大肚子鲤鱼呢?当时情势紧急归紧急,两人都没忘记那条鱼。事发前,阿良把它扳上岸扔在身旁。鲤鱼性子犟,又刚出水,七蹦八跳,忽然间无踪影了。阿良动弹不了。我弯腰瞪眼、摸摸索索地找了一小会儿,没有!也许又窜回河里了,也许被草丛掩盖了,也许掉进沟渠了,也许被四脚猫或者两脚猫叼走了,也许……嗨!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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