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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终有时


  深秋的农村,稻谷登场,一派丰收喜悦的景象。一年的汗水,一年的梦想,就是盼望着饭碗里能盛满香喷喷、热腾腾的白米饭。生产队晒场上堆着两大堆金灿灿的刚脱粒下来的稻谷。白天摊晒,晚上聚拢。周身盖着一个挨一个的长方形石灰印,主要是防备有人偷窃。外面盖着尼龙纸,底部一圈用砖石压紧,防风防雨。晒场上,除了稻谷,就是稻草把。几天紧张地脱粒下来,稻草把横七竖八,堆成了小山似的,影响晒谷,亟待码成柴垛。到冬、春时节,分批限量分配给各家各户,确保只只灶膛里红红火火,个个烟囱管炊烟袅袅。老百姓的生活粮草都指望着集体经济给力支撑那!

  今天夜里,晒场上没有脱粒机、鼓风机的高分贝噪杂声音,只有女人们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回荡,清脆响亮,情深深意浓浓。现场有五女一男,“阴盛阳衰”。那个男人本来生得矮小,同时“结巴”得厉害,在小姑娘,大媳妇,老婶子“压倒多数票”的面前,只有老实识相、闷头干活、“甘拜下风”的份儿。他们今夜的工作任务是把“散又多”的稻草把子码成一个高大圆浑的柴草垛。任务完成,半夜里由队里安排“咸猪头肉煮萝卜”加白米饭,油油嘴巴。

  不知怎么回事,码着码着,突然三个大媳妇、一个老婶子都像吃了枪药一样怒气冲冲,撸袖挽臂,冲向矮个子男人。有的揪胸脯,有的压大腿,有的剥裤带。唯一的小姑娘是来搬稻草把子的,懵里懵懂,怔在一旁,两眼慌乱地瞅着双方“动武”的混乱场面。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几个强悍女人要攻击一个弱势男人。处在明显不利地位的小男人摇头晃脑、团身收腹,两手死命地拽紧裤腰带,双脚乱蹬。他张开大嘴巴,含糊不清,嘀咕嘀咕在骂人。越着急越结巴,越结巴越着急。惊怵恐慌中,小眼情瞪得大大的,腮帮子鼓得红红的。冷不防,按他脚的一位大媳妇的小肚子上被狠狠地乱踹了一脚,顿时钻心地疼痛。她火往心头窜,恶向胆边生,顺手操起身边的铁皮石灰印箱,掀开盖头,抓了一大把石灰粉。嘴里一边叫嚷着“今天给你烙个印记,让你长长记性”,一边扬手把石灰往小男人的“私密处”按下去……

  “结巴”小男人是谁?他又是如何触犯众怒,遭此奇耻大辱?

  在村上,有一对夫妻,也属“工农联盟”半家户。男人在上海工厂,是个技术精湛的机电师傅。女人在乡下,打毛衣,扎鞋底,缝补浆洗件件皆能。养鸡,养猪,种自留地样样出彩。夫妻双方绞尽脑汁,百般努力,就是“配合”不出一个“小把戏”来。人到中年,膝下无亲子,真是抑郁愁闷至极。到了都要蹬腿归天的辰光,谁来养老送终呢?无计可施,先设法抱养一个。有总归比没有强。后来,男人肺上染疾,医效甚微,需要长期调养。上海厂方发给一笔安家休养费,男人退职回原藉。这时,他们从城里“育婴堂”领养的小男孩已有十五六岁了。托人介绍,跟随附近村庄的老木匠师博去当小徒弟。吃“百家饭”的,在外“捞世界”,基本上很少回家,再加上是父母抱养来的,无论如何亲热不起来。逢年过节,买点糕饼水果返家探望,尽点孝心,也是心距一大段。说句话、露个笑、递杯茶、盛碗饭,老小之间都总觉得隐隐透着几丝丝隔阂和尴尬。渐渐地,这个已经长大的名叫“大毛”的“野毛头”儿子,一年难得一次踏进家门槛,“野”出去再难觅踪影。肯定的,大毛头赡养父母要泡汤了,夫妻俩重又回到“1十1”=2,孤苦又伤心。

  世事难料:晴天霹雳有之,乐极生悲有之,绝处逢生有之,喜从天降有之。野“大毛头”走了,亲“二毛头”来了。“送子观音”怜悯这对中年夫妇,纤纤佛手“杨柳水”轻轻一洒……夫妻俩“不惑之年”喜得贵子,亲生的,“带把的”。真是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喜鹊登枝叫喳喳,高兴劲儿就别提啦!这可能属于上述提及的人世间发生的“喜从天降”吧。

  “喜”不够,“宠”叠加。二毛头父母,尤其是高龄产妇“十月怀胎,鬼门关上走一遭”的亲姆妈,欢喜得连句清晰囫囵的话语都不会对呀呀学语的二毛头讲了。喝“粥粥”,叫“鞠鞠”;吃“肉肉”,叫“洛洛”。小孩子耳朵灵敏,模仿性特强。常此以往,不知不觉之中,幼儿时期,二毛头的舌头“大”了,口齿发音含混模糊,语言表达的基础歪斜松疏,致使他终身交往苦受羁绊。二毛头父母无动于衷,继续我行我素。渐渐地二毛头染上了“结巴”病,同时“祸不单行”,头顶上又染上了“黄癣”病,“二毛头”变成了“癞痢头”。村上没有几个人正眼看得起二毛头,人丑结巴遭人厌烦。本来嘛,二毛头父母年纪一大把,心急慌忙地“生产制造”出来的血亲后代“雪上加霜”,真令人不敢恭维:扁圆的大脑袋,高突的前额骨,一对“老鼠眼”,软塌塌的蒜瓣鼻,反翘的厚嘴巴。身材矮小,言行举止不时有点猥琐庸俗。偶尔拿面镜子照照,自问自:“我是谁?我像谁?我恨谁?”丑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刮子。以上描述用的不都是“贬义词”吗?是的。别着急,笔者丝毫不存在蓄意贬损二毛头的想法。对人对事都要一分为二、辩证分析。“褒义词”来了:二毛头很讲义气,舍得吃亏。大脑袋,头脑活络,反应灵敏。人矮志气高,手脚勤快,肯吃苦。二毛头立下雄心壮志,誓以“后天”的拼搏与辉煌来破解弥补“先天”的困窘与无奈。要村里人从我的身上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成功例子。刮目相看我,平等尊重我。

  这里插上几笔二毛头小时候讲义气的趣闻轶事。二毛头家里饲养了两三只绵羊,剪毛换钱。二毛头放学后扔下书包,拿上篮子镰刀去田野割草。任务艰巨,风雨无阻。蓝子里已割满了草,几个小孩子开始“赌草”。田埂上十多米开外竖半块砖头或置上一块石头疙瘩,作为“攻击目标”。几个孩子以“石头、剪刀、布”的划拳方式决定“出手顺序”。手握镰刀,高高扬起,发力向前一掷。谁先击中目标,谁就是赢家。有权力拿走由各只篮子里预先一把一把凑出来的一堆“战利品”——青草。乐此不疲,循环往复。“二毛头”眼尖手快,像个小小“神投手”,赢得篮子里草都按不下。哈哈,二毛头一边眨眨“老鼠眼”,嗅嗅“蒜鼻翼”,晃晃“癞痢头”,一边张开厚嘴巴,放声大笑,笑得在泥地上连连打滚,冷不防还要翻上几个土斤斗。有一次,一个孩子输得哇哇大哭。眼见天要黑了,挎个空篮子回去“在劫难逃”。“二毛头”见状没吭声,接过他的篮子,把赢来的和自己的青草给塞上了满满一大篮。玩伴破涕为笑。二毛头友情为重,结巴结巴:快久(走)吧,快久(走)吧。”

  一转眼,二毛头二十七、八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个生理正常的成年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会春心萌动,跃跃欲试。二毛头家境比较殷实,确也引来好几位邻村的黄花姑娘上门“试水探探深浅”。譬如,用手指甲刮刮墙壁是土垒还是砖砌,实不实。掀开米囤盖,瞧瞧盛白米还是盛麦片,满不满。走近后门口数数圈栏里饲养几头猪几只羊,肥不肥。家庭“软件”啧啧啧,来访宾客都称心如意。二毛头“硬件”嘘嘘嘘,长相太差劲了,每天看着都要反胃恶心。二毛头妈妈多次白煮了“鸡蛋粉丝汤”,枉费了口舌,瞎献了殷勤,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做“回头客”。二毛头老妈窝火啊,心焦啊!当事人二毛头更是急迫难耐,差一点挺身当上“现成爹”。邻村有个寡妇,大二毛头三、四岁。有人说合给二毛头。媒人嘴巴甜,把女方说得花好月好。二毛头有点心动。初次见面在媒人家里。寡妇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哇哇、哇哇”,又哭又闹,又踹又跳。娃娃们用特珠的方式在欢喜“新爸爸”。二毛头“黄花青年”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严重挫伤。二毛头心里想:“现成爸爸”张三不做,李四不做,王二麻子也不做,我“黄花”二毛头要是接了这只“烫手山芋”,马上“一拖三”,今后的日子太憋屈了!我打心底里不能做,不愿做,不敢做!我有我的为人处事的原则和分寸。难道我今生今世就只能“嚼别人吃过的馍”了吗?我是百分百的“黄花”男,一定要娶一个原汁原味“黄花”女,二毛头暗暗发誓。二毛头寻觅“黄花大闺女”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时时刻刻上心思,耍伎俩,动真格。



  二毛头像只“发情的小公兔”,细细“老鼠眼”睁成圆圆“红兔眼”。先“涉猎”村上的毛丫头。有了两三个“拉拢”目标。乘着没人,悄悄塞上一瓶上海产的“雪花膏”给她。夏天干农活小憩时,端碗凉凉的大麦茶双手捧上前请她解渴。自留地上翻土种菜,不请自到,手脚不停,娴熟麻利地“表演”给她看……二毛头对“窝边黄花嫩草苗”拿出了十八般武艺“拳打脚踢”。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村上的这个她,那个她,都没兴趣青睐他。她们都心气高得很呐,得了便宜就是不买乖。忽悠忽悠瞎敷衍。二毛头,“窝边草”只能闻闻清香味道,一瓣草叶也吃不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窝内无戏”,那就迅速转移视线,扩大搜索范围。看看邻村、外乡能否“鱼来网凑”,心想事成。暗暗祈祷上帝眷顾我,让我撞上“桃花运”,一解“相思病”。二毛头竖起耳朵打听,哪里晚上放映露天电影,必定到。东钻西挤,东嗅西瞅。没“忙活”到半夜不会回家。二毛头瞪大眼睛环顾窥探四邻八乡,哪里白天赶节场、逛庙会,非得去。东瞅瞅,西望望,哪里有幸归属我的“黄花女”?二毛头,日思夜想毛丫头。“烧”钞票,耗精神,频频出招黯神伤,屡屡“踩空门。”但是,他坚守做人底线,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做人道理,从未在男女问题上真出格。我们邻村有个大龄男青年,想女人想得发疯。一次在城里,看见一位妙龄女郎穿着连衫裙在前面走,当时简直把他的魂都勾去了。他紧紧尾随她,乘人不备,伸出“咸猪手”,在女郎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后来被扭送到派出所,关了三天,大队作保才放了回来。此事一出,那个大龄男青年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了,“流氓”的恶咒时刻紧箍着他,终生折磨着他。

  这次码柴垛怎么啦?二毛头差点要被几个女人“剥”裤子,“私密处”还要按把石灰粉。

  码柴垛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它的形状有点像成都的“盖碗茶”,下面有底坐,有腰身,上面有顶盖。圆圆的底坐,斜线向上,“三角盖”罩身。务必要层层“盘龙式”码紧,身段呈“倒矩形”,有倾斜度,结实不松垮。顶上罩紧草帘子,厚厚严严,呈“等边三角形”,一定要罩出身段外边,像伞一样保护好柴垛不受雨淋。整个柴垛有三四米高,码到最后要靠木梯帮忙上上下下。老婶子是“老码子”,经验足,“码”技精,在柴垛上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她老人家“码”的柴垛稳稳当当,倾斜角度恰到好处,不惧风雨。如果让“生手”操作,就会东凹西凸,松垮瘫塌,风雨剥蚀,霉变腐烂。到时候,拿什么分配呢?村民们总不能把大腿伸进灶膛里当柴火烧吧。今晚码柴垛,村上三个大媳妇都主动做“跟班学徒”,专门诚心诚意地恳请老婶子言传身教的。

  二毛头和那个小姑娘一样,都是打下手的。二毛头手握“叉枪”(毛竹柄,杆头上装铁制Y叉长齿),把一个个稻草把子叉上柴垛。码到一个人多点高的尺度,明亮的电灯光下,人们忙碌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真切。二毛头双手握柄在叉柴把子,“老鼠眼”也在情不自禁地“叉”女人,专“叉”大媳妇们丰满的胸脯。他没有像那个“关三天”的大龄男青年一样伸出“咸猪手”直接调戏妇女。但是,他十分聪明地打了“擦边球”。二毛头的手更长,借助长长的双齿叉枪,叉起稻草把子,“嗖”的一声飞上柴垛,不偏不倚,击中某个大媳妇的胸脯。次数多了,“叉”中的“受害者”也多了。老婶子觉察二毛头图有不轨,厉声警告他,但收效甚微。二毛头不听劝,不收敛,只当耳旁风。“黄花”二毛头啊,鬼使神差,真有点“黄”,真有点“花”,变本加厉,连码垛的“半边天”裤裆也成了“叉”的戏弄部位。玩笑开大了,这还了得!忍无可忍,触犯众怒,二毛头不受惩罚,谁受惩罚?大媳妇,老婶子都“上过梁山,见过宋大哥”,哪个阵势没领教过?今朝,你这个二毛头,癞痢头,老娘们非得让你吃苦头!

  寂静的宽大晒场上,在明晃晃的灯光里,三个大媳妇,外加一个老婶子,四“吃”一,轻松“吃”定二毛头。二毛头作“垂死挣扎”状,结结巴巴连喊“队长救命!”乞求小姑娘快去找队长!队长是我。我很快奔去晒场,铁青着脸,大声喝止不顾廉耻的下作行径。了解了原委,我无法做“包青天”,断个一清二白。只好“眼开眼闭、瓮瓮鼻子”,做个“和事佬”,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有面子,谁都没有面子。我怕节外生枝,再起风波,索性留下来“压阵”帮忙。二毛头吓得不轻,规矩多了。稻草把一个又一个地及时准确地叉到女将们的膝盖旁边……直到“宝塔结顶”。用草绳把顶盖草帘子上下左右四面捆扎牢靠,扶梯下地。双方当事人尽管都有点愤懑尴尬,还是围坐一桌共食“咸猪头肉煮萝卜”半夜饭。当然,桌上多盛了一碗白米饭,是给我队长吃的。第二天,村上有人胡诌了几句“顺口溜”:“二毛头、癞痢头,结结巴巴大舌头。日思夜想毛丫头,裤子剥到屁股头。”

  二毛头,二十七八岁“黄金年华”,苦觅“黄花”女,无花无果,无影无踪;三十七八岁“白银岁月”,喜逢“黄花”女,有花有果,有头有脸。二毛头矮小头大,仿佛“浓缩了人间精华”,还真应了人们所讲的一句老话“东方不亮西方亮”。老婆一时讨不到,钞票不一定赚不到。他头脑灵活,适应形势,在村里承包了一大片土地,专门种菜。利用近城装载贩运买卖方便的自然条件,在城北最大的农贸市场固定租赁了一个摊位,雇人卖菜。一步一步、一车一车、一年一年。挑担——板车——电瓶车——皮卡。车轮骨碌碌转动,钞票哗啦啦赚进。摊位上,雇工、雇主利益命运共同体。心神交融,琴瑟和鸣。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你仰我慕,终成眷属。苍天有眼,时势赐恩。一对命运多舛的“剩男乘女”始终乐观地直面人生,勇敢地向命运挑战,忍耐,苦熬,筑梦……终于缔结了姗姗来迟的“黄花”姻缘。

  请问,是什么样的女人会相中并委身于年届不惑的“黄花”二毛头呢?她是郊区人,比二毛头小一两岁,家里独女。双亲健在,都是瞎子。三人艰难度日,相依为命。一旦女儿出嫁,父母咋活?姑娘像鲜花,美丽又芳香。两个瞎老人,吓跑“采花郎”。难得独女一片孝心,宁可耽误自己,也决不伤害高堂。一晃一拖,成了“菜场落市”的“黄花”老姑娘。如今“菜为媒”,嫁给“菜老板”二毛头,比翼双飞在人间。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市场经济展身手”。二毛头,有噱头,走路气势昂昂,腰包鼓鼓囊囊。一甩手,两间门面新楼房建起来了,要紧把老丈人老丈母接进来好生伺候着。一使劲,一双儿女抱上了,哭哭笑笑,家里真热闹。他俩经常教育孩子们“百善孝为先”,给公公、婆婆敬茶捶背、绕膝添欢。一家人相亲相爱,其乐融融。“龙凤呈祥”,喜合一个“好”字。

  二毛头的老妈如果在世,看着淳朴勤劳、孝心满满的儿媳,望着机灵能干、活跃市场的儿子,瞅着活泼健康、水灵可爱的孙儿孙女,她就一定会快步奔上前,笑眯眯地拍拍儿子的癞痢头,大声夸奖说:“二毛头啊,看看你人不像,蹦起来一丈!盼望你和你媳妇多捣鼓些花头出来,再蹦个三丈、五丈让老娘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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