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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有汜


边陲号角在黄沙漫日里悲腔哭鸣,驻守萨巴陀的军人们望着东边的家乡沉默不语。都来了两年了,往北点的居延在打仗,往西一点的阿依善也在打仗,只有他们安静地立在繁荣的城市,所能做的仅有日复一日地盼着归故里。

        衷瑢的记性非常好,上到历史古语,下到所抄曲谱,没有一样是她不能随时背出来的。但是回望自己在歌楼的光阴,却如何都细数不出到底过了哪些有意思的日子。

        大概整座城池里的人都是这般无聊,尽管长河落日里人们摩肩接踵,你来我往,体验着东边人无法见识的大漠奇景。

        有人跟衷瑢说起过大海,还有江南,或者是稍微近一点的皇城。

        皇城里跑商游玩的人不会比萨巴陀少,而且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很多穿着瑰丽服饰的公子小姐,对了,那里还有春天。

        春天是什么样的?离开大漠前,她只在书上读到过四季变换的概念,但无法理解,只知道天冷天热就只是天冷天热,跟季节又有什么关系?

        出嫁前几天,衷瑢就被送到了城里公馆住着,她还未见过未来的夫婿,心里也并不着急猜忌。他人长得好与坏,品行善与恶,官阶高与低对她来说,都不及那晚偶遇的翩翩公子轻柔的一笑。仿佛那一面,枯荣了她整世的姻缘,倘若此后再也不得一见,今生便也就随了那花灯残烛,只管在风中泯灭。

        眼看拜堂的日子将近,云大将军却代替自己儿子写了封信过来,说是世事不凑巧,阿依善的战线被外族打得快退到了萨巴陀,自己年迈无力,只能派遣云长天率兵前去支援,故婚期只好推延。信里每句话都写得客客气气,一点也无武夫的粗莽和耿直,读来就好像自己是云将军的座上客,竟对她卑微的身份毫无半点蔑视。

        这多少都让衷瑢感叹唏嘘那么几回,会不会自己所要嫁的男子也是这般温和有教养?会不会这个云长天也有如同夜市公子的容貌神情,能令她念念不忘?世间仅有的几个再世潘安卫玠宋玉所幸都让她遇到了才好。

        如此想着,她怀着一纸手信,仰倒在榻上痴痴笑了起来。

        便又是无聊地过了几日,好多天不见踪迹的净姨和陈婆手腕上拎挂些小包裹来了,说是带来点她喜欢的吃穿还有胭脂水粉,再是捎了点她旧时写的还不曾还清的欠条,希望这几天内能够结结清楚。

        衷瑢自觉这么拖着不好意思但手头上又没些防身的铜板或是金银玉器,推脱道:”净姨你看,我这一嫁过去,随时都能还出来,要不再等几天?”

        陈婆倒是多话,抢着呛声道:“哟,你这小姑娘是嫁了好人家忘了自己家了是吧?要不是净姨你现在能有这么好的靠山?”

        这话像根针扎着衷瑢的心,她本身脾气也不好,向来是因为寄人篱下藏着掖着,如今都要与她们脱了关系,往后可以说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哪里还受得了这般气,她也开始往话里放针,直暗示这两妇女不过就是做着老鸨的勾当。

        净姨自看到这丫头暴露出来的真实面目就一直忍了气不做声,颔首盯着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去的路上,陈婆对着天对着地大骂这丫头真是纯纯的白眼狼,谁把她养大?谁给她吃给她穿?谁给她花钱如流水的优渥生活垫付的账?如今抹去了所有白给她的好处不说,就是想收回点明面上的债也让她把自己挤兑出不堪的诽谤来。

        净姨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开口道:“你就少说两句,要不是你,她平时见了我也就敢大个嗓门,哪里会这般讥诮你我。”陈婆不服,狡辩道:“诶呀,我这不是为了你那点钱能及早收回来不是?我可先前要你几分?如今眼见这丫头不肯还要赖账,替你着急所以说话难听了点,谁知道那个小贱人平时装得那么服帖,说翻脸就翻脸了嘿!”

        “这钱我估计她会还,不过,我要她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净姨这话说得狠,原是因为之前衷瑢放跑了她另一个养女,那时候还以为小丫头之间情深意重,现在想来搞不好衷瑢把逃跑机会让给了别人,想要自己代嫁过去享福也不定。

        “真是个贼精贼精的小贱人!我们是着了她的道了!被她装出来的清纯无辜给骗了!”陈婆听闻她的分析后哀嚎道。

        净姨很受不了她的大吵大闹,凶她几句道:“够了!这里是大街上,你说话都不知道收敛一些还要给我添多少乱!以后再当着我的面叽叽歪歪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她说完顺出胸口的闷气,休整片刻皱着眉头依然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深知净姨是个心机颇深的狠角色,衷瑢开始有点后怕,私心想着去年自己拐跑了那个妹妹,净姨势必今年要来连本带利地讨债了。

        “萨巴陀看来呆不下去了。。对了。。”她灵光一闪,立马让人捎了手信给云将军,说是自己想要跟着军队去前线打仗。

        此言此举引得看到手信的云长天不由得扶额大笑,父亲问他打不打算让她跟来,他把手信往火盆里一扔,端坐了回应道:“若是真心想要投军,为何现在才连夜让人送消息过来?怕是惹上了什么事端,想要找个借口逃开罢了。”

        “你想怎么做?”父亲严肃地问他。

        ”打仗时候有女人拖累着肯定不行,既然她想离开,不如把她送去京城好了。“云长天冷笑道,淡定后又言:“这次要不是娘临终前催得急,我定可以寻到当日在夜市碰到的女孩子。”

        云将军很好奇,仔细询问起来:“听你提起过,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姑娘?”

        “像溪水里浸洗着的羊脂玉,忍不住要拾起来揣在怀里护着。那日清楚地看到她的额角有一道小小的血红印记,我想她举止装扮分明就是门第人家出身,应该很容易打听到,当时人多眼杂也不便细问,哪知让手下找遍全城闺秀都没有相似的人出现。”他轻轻一声叹。

        同样的明月底下,却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

        衷瑢收拾好行囊,感叹自己一时逞强,无端作了孽,今后便要离那公子远去千里再也没机会见到,心里早就是不已的悔恨。她望向头顶明月,合掌闭眼低声祈求道:“月老如有感知,望赐小女最后的一面之缘,今生便不做它想,死心追随未来夫君定矢志不渝。”

        明月一照千年,看过多少同样的故事在世间悲欢离合地上演,它最明了的是江河有汜,岂可能如了祈愿所托般顺利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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