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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丁科知道大家不愿让他再继续那段痛苦尴尬的回忆,他便沉默着接受了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真正应该为那起血案负责的人,正是我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隐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罗飞完全体会到了丁科当时两难的情感抉择:他既然认为自己才是这场“因果”的起始点,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独自承受所有的罪过?但残酷的事实又让他无法面对,他只能选择退隐,直到那段孽债彻底结束。

        罗飞的思绪同时也由这一点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之后,他便又问道:“那您十八年前从警队辞职,也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罗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罗飞“哦?”了一声,不太明白“对了一半”是什么样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辞职确实和袁志邦有些关系。”丁科道,“不过即使没有袁志邦,我也不会在刑警队继续呆太久。”

        通过先前的交流,罗飞已经看出丁科是个洞察敏锐、思维极深同时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测当年袁志邦堕落之后,丁科同样不忍心制裁对方,所以才会辞职。但现在看来,此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隐情。

        “那就是说您本来就有了退意?”罗飞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丁科正色看着众人:“因为当时我已经认识到:刑警工作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样的话突然从一个警界传奇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罗飞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无法理解:惩治罪恶,维护正义,这样的工作怎么会没有意义?

        丁科早已料到众人心中的困惑,于是他紧跟着开始解释:“我们的工作,只是在清理那些长歪了的植株,而这些植株为什么会长歪呢?警察的职责要求我们:不管长歪的植株本身有没有过错,我们都必须把它清理掉。当我们严格去执行这个职责的时候,就不得不回避对于‘因果’根源的思考,因为这种思考往往会让我们对职责的合理性产生质疑。”

        “难道他赞同袁志邦的理论?”慕剑云悄悄附耳对罗飞说道。的确,丁科这番话语中隐隐有质疑法律规则的意思,而袁志邦正是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走上了成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剑云说话的同时,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着她急射过来。而慕剑云话音刚落,丁科便摇着头道:“不,你错了。”

        慕剑云脸一红,露出尴尬而又惊讶的表情。她说那句话时近乎耳语,不知数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够听见?

        罗飞则心中有数:从丁科刚才注视慕剑云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个老者应该能读懂唇语--作为警界曾经的传奇,其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尹剑等人并不知道慕剑云说了什么,所以听到丁科的驳辞后均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好在丁科紧接着又详细解释道:“我的观点不但和袁志邦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边说,一边又转头看向脚下的那片花园,然后用诱导的口气问道:“你们想想,对刚才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志邦的观点,会怎么来处理呢?”

        众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剑云则抢着回答说:“长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挡住阳光的、根茎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会放过。”

        罗飞低声附和了一句:“不错。”

        丁科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袁志邦把自己当成法律之外的审判者。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去追究那些制度之外的责任。所以他会用最无情的手段来整治这片花园,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范围之内。”

        “那您呢?”慕剑云目光闪闪地看着丁科,“您又是什么观点?”

        丁科幽幽地一叹。他背负起双手,仰头看着天空,良久之后才道:“我认为没有任何一颗花株是理应受到清理的--不仅是被迫长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们是否妨害到别人,我们都缺乏足够的理由去惩罚它们。因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们根本无法追溯出一个真正纯粹的‘罪恶之源’。”

        慕剑云颇为感慨地“哦”了一声。丁科如此的处事态度与他先前的诸多言辞能吻合起来,给人一种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清理之中的恍然感觉。而更加令人唏嘘的是:同样都对制度本身存有疑虑,但丁科和袁志邦又分化出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心灵之路:一条是极端的无情,一条却是极端的慈悲。

        难道丁科就是因为这样的慈悲情怀,所以要抛弃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带着这样的疑问,罗飞终于再次开口了。

        “按照您的说法,难道我们就什么都用不做吗?”他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自己质疑,“因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凭那些花株互相纠缠、干扰?这样下去,整个花园都会受到破坏吧?所以这种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终却有可能导致最‘无情’的结果。”

        丁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理解错了--”他直视着罗飞的双目说道,“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做。当我们考虑整体利益的时候,清理歪斜的花株当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实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时光投入到类似的工作中。在这二十多年中,我破获了无数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却看不到那花园变得更加美丽,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干在不断的生长出来。终于,我开始渐渐的明白:那个一直被我们回避的问题恰恰才是事情最关键的所在。”

        “我们一直回避的问题……”罗飞喃喃地愣了片刻,“说来说去,还是‘因果’这两个字吗?”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你想说: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问题最末端的体现,仅仅去治理它们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应该去解决更加本质的问题。”罗飞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示意之后,他又话锋一转,“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刚才说的,园子里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种‘因’,但它同时也在承受着另外的‘果’,诸多‘因果’纠缠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的确找不到‘因果’的源头,但我们却可以切断‘因果’传递的途径。”

        罗飞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剑云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俩人之间的交谈,她的思维丝毫没有拉下。只是曾日华和尹剑这两个年轻人此刻却显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里的花园作比喻,继续详述自己的思想:“你们看看这些花儿,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长之道。它们在影响别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而一个好园丁究竟该做些什么?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还是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了起来:所谓更有意义的事情,会是什么?

        而丁科已经在给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会互相挤压,那么在播种的时候,就该留下更大的空间;如果知道光线会受到遮挡,那我们为什么不创造出更多的阳光?当这些问题解决之后,便不会再有歪斜的花株产生,我们也就不会再陷入规则和情理的矛盾冲突中。”

        罗飞正在暗自点头之时,却听曾日华嘀咕着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说这阳光--我们怎么可能创造出更多的阳光来?园子里这么多的菊花,终究会有几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阳光,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助它们的呀。”

        “办法总是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丁科指着园子里的一株幼菊问曾日华,“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吗?你觉得它现在有没有可能享受到阳光?”

        那朵幼菊长得尚矮,而且又处在花园东边的位置,渐渐西去的阳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严严实实,幼菊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环境中。

        曾日华晃了晃脑袋说:“除了把它东边的菊花清理掉,否则没有办法的。”

        丁科没有直接反驳对方,他转身向着自己居住的小屋内走去。曾日华挠着头皮,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好在没过半分钟,丁科便又从屋里走了出来。当他再次来到花园边的时候,曾日华发现对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镜子。丁科把那镜子举起来,迎着阳光调整了几下,镜子反射的光线照进了花园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现在你觉得呢?”丁科笑吟吟地问曾日华。

        曾日华张了张嘴,“嘿嘿”地干笑起来:“还真是能做到的……”

        “让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阳光,这样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义?”丁科又转过头看着众人说道。

        “确实如此。”罗飞由衷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我离开警队之后所做的事情,十多年来从未停过。”说完这句话后,丁科轻轻地把镜子放在一边,然后他走到桌前,在罗飞对面坐下。曾日华也连忙跟过来,坐在了慕剑云和尹剑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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