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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最后一口花卷


夜已深,刘树强一家人却难以入眠。

        虎子赶着驴车从东街回来后,一张脸就如那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叶礼倒是早就回来了,听说虎子求见,来不及看账册就赶着迎了出去。虎子拿出最诚恳地态度对他说明了来意,话还未说完,叶礼已经一脸难色。

        “得亏令妹提点,我一到南方就使人晒了许多辣椒,一共收购了三批,让先行船带了一批回来,送到您家的就是第一批。我带着第二批辣椒上船同路而归,现在路上还走着第三批。可不巧,并不知道您家打算拿这做生意!第二批辣椒都已经作为随礼分配出去了,本来我家老爷的世交亲眷们并不可心这辣椒,但最近听说在西街买了什么辣味咸菜吃的甚好……哦!原来这便是你家新开的买卖吧?第二批辣椒实在没剩下多少,载着第三批辣椒的商船还有几日才能停靠万青湾!你看这……这怕是赶不及供上吧?”叶礼如是说。

        自然赶不及!这咸菜还要晾晒腌制,无论如何也赶不及!

        虎子脸色难看地回了一礼,准备套上驴车打道回府,叶礼急匆匆赶出来,塞给他一个小包袱。虎子知道是辣椒,不顾他的推让,硬塞了五两银子过去。

        刘娟儿一看到那个小包袱就皱起了小脸,这才多大点儿?能够几日呀?!

        可活人也不能让尿给憋死!刘娟儿躺在小竹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一直想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似有一只黑鹰展翅翱翔,却见一道银光一闪而过,黑鹰身中数箭,惨叫着落入悬崖。

        刘娟儿大喊一声,浑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她如今独自睡在一间小房里。房中除了小竹床,还有胡氏特意分出来的一口箱笼,一个长脚小圆桌,一个小凳和一个简易的梳妆台。自从手里有了余钱,胡氏从自己母亲身上遗传来的大家之气隐隐透现,用后世人的话来说,就是骨子里有些小资情调!能吃饱饭后就开始有点精神追求了!她嘴里说不能宠溺刘娟儿。却豪不自觉地开始富养女儿。

        刘娟儿披着小褂子起身。走到简易但也精致的梳妆台前,望着台面上的铜镜直发呆。这面铜镜唤起了她不少爱美的心思,屉子里有些廉价的红头绳,小珠花等小女儿的玩意儿。还有一个木盒子。里面是她专门用来洗脸的绣花小布巾。

        刘娟儿抚摸着自己的小胸脯顺了几口气,十分不解这心中满满的不安源来何处!是担心辣椒供应不上,自己家的买卖又要黄吗?

        好像也不是……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细响,吓了刘娟儿一跳。

        “喵呜——”大头菜挤开小房的门,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刘娟儿松了口气,笑着弯腰抱起它软绵绵的身子,搂在怀中细细抚弄。这只大狸猫刚刚出现在爹娘面前时,爹娘很是喜欢,说猫来财。这猫儿肯定能保佑家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可如今。一个坎刚过就又遇到问题,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好在刘捕头终于复职了,让自己心里也安稳了不少,刘捕头于她而言,就是保护伞一般的存在!

        前世看着无数酒楼做生意。她深知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古今相差无几。

        哪个大酒楼的老板不是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要是没有这层保护膜,光是公家的人跑下来吃喝就能吃垮一个大酒店!

        大头菜在刘娟儿怀里摩挲片刻,发出一阵模糊不清地哼叫声,刘娟儿感觉不对,一手朝它嘴上摸去,摸到它嘴里叼着一个纸条。

        刘娟儿胸口一跳,将纸条拉出来对着月光展开一看,顿时瘫软在地。

        “哥!!!哥!!!爹——娘——”

        刘娟儿带着哭音的叫嚷声回荡在院子里,刘树强夫妇和虎子纷纷惊醒,披着褂子就跑了出来,开门只见刘娟儿哭得小脸发紫,胡氏吓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

        “咋地了?闹贼了?!”虎子的白色小褂敞开着,扣子也来不及系上,就两脚翻天地跑了过来,搂着刘娟儿的肩膀不停嘴地问。

        刘娟儿将纸条塞到他手里,泣不成声地说:“爹!咋办?刘叔出事了!”

        刘树强懵了,疾步走上前,呆呆地看着虎子说不出话来。

        虎子两眼看完纸条,只觉得全身冰冷刺骨,他一脸惧色地看向爹娘,双唇微微发抖,胡氏见他这般模样,心知不好,顿时有些双腿发软。

        纸条上只有草草两行字,字迹歪斜难看,但言简意赅——“刘某被污,重伤逃匿,衙门明日定有人来搜查藏,自保便可,切记切记。”

        虎子打了个冷战,突然醒过神来,他蹲下身子搂着刘娟儿摇了摇,一脸急色地问:“娟儿!娟儿!快别哭!这纸条是打哪儿来的?你快说话呀!”

        想到心中的保护伞轰然倒地,和蔼可亲的刘叔生死不明!刘娟儿一颗心都要碎成粉末了!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不清地说:“是……是大头菜叼来的!”

        “啥?”刘树强终于清醒过来,忙拉着虎子急声道“又是那猫儿叼来的?快!快跟爹去门外找找,送信的人兴许没走远!”

        虎子幡然醒悟,来不及接口答应,拖着刘树强就往外跑,胡氏顶着苍白的脸孔,踉踉跄跄地走到刘娟儿身边,搂住她哭得发抖的小身子说不出话来。

        刘树强和虎子飞快地跑到铺子门脸处,虎子脚下一顿,被一个黑黝黝的躯体绊了一大跤。刘树强借着月光觑眼一瞧,见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匍匐在地。

        他吓得胸口狂跳,忙俯下身子,搬过那人的身子仔细看,片刻后惊讶地问:“你不是那个乞儿么?这……这到底是咋了?咋会这样?”

        虎子挺身而起,伸手过去噼里啪啦地拍打赖三儿带着血的脸颊,不停嘴地急声问:“快醒醒!快醒醒!是不是你带来的纸条?快说话呀!你还有气没有!有气就给老子说话呀!刘叔他人呢?他咋样了?!”

        赖三儿气息微弱,眼皮半翻。他见刘树强父子突然出现,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拉着刘树强的衣袖哑哑地低声道:“马蹄……冰窖……快……药酒……”

        虎子凝神一想,惊得浑身冷汗,他与刘树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绝望之色。赖三儿似乎使尽了全身力气,抓着刘树强的衣袖不放手。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快……快去……不用管我……我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乞……乞儿……他不同……他该得……活着!晚了就……迟……迟了……”

        刘树强一脸纠结。想把赖三儿抬进屋去,又怕刘捕头那边等人救命,虎子已经一脸绝然地站起身,飞奔回屋去搜罗常备的疗伤膏药和药酒。

        “去……快去……不用可怜……我……”赖三儿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推开刘树强,他身上的伤口汩汩冒血,眼看只有一口气在。刘树强还在犹豫,虎子已经带着包裹疾步如飞地从他身边一晃而过,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刘树强伸出手去抓了空,心道,这小子定是急疯了,拿着药也不知道先救眼前这人的命!他也无法,好对赖三儿轻声说:“你且在此挨着些!我去去就来!你可要挺住了!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

        说着。刘树强跟在虎子身后急速跑去。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赖三儿匍匐在地,看着头顶明朗的月光,笑得凄苦又安详。

        负伤的沙鄙背着刘捕头一路逃到西街菜市口,身后的晨哥一直咬着不放。

        彼时赖三儿正好挪着身子出来透气,打眼瞧见此情此景。便怒吼一声,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抱住晨哥的双腿不撒手。

        眼见沙鄙跑远,晨哥气急败坏,连捅赖三儿数剑,赖三儿咬着牙根扛住,死也不肯放手。正在僵持不下时,打更人敲着铜锣由远而近,晨哥怕暴露行迹,只好一脚将赖三儿踢到,手持长剑飞身逃逸。

        那几剑并未刺中要害,但赖三儿失血过多,全身都使不上力来。不久,刘家家养的大狸猫漫步走到他身边,围着他虚弱的身子转了几圈,又低头嗅了嗅他染血的破衣。赖三儿想起怀中正好有一角碎纸,这是有一次刘家小女给他送花卷的时候,说自己只能用沙盘练字,他记在心里,寻着时机找路人要来一张纸片。

        赖三儿也曾读过书,认得些字,他用手指头沾了些自己的血,咬牙写下纸条,塞到那大狸猫的嘴里,心想,能与不能,全看苍天!

        没想到那大狸猫还真把纸条送到了!赖三儿嘿嘿一笑,虚弱地咳嗽了几声,一口黑血涌到唇边,顺着他苍白的嘴唇淅沥而下。

        赖三儿想起这是在刘家的铺面门口,若是死在此处,未免给人家带来麻烦……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摸到平时用来支撑身体的木棍,将木棍的一端捅在地面上,双手向后推拉,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起来。

        夏夜沉静,整个紫阳县仿佛还在睡梦中。

        唯有蛐蛐儿和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带着夏季独有的燥热味道。

        赖三儿慢慢挪出西街菜市口,凭着惊人的意志力爬到街口的一株大榕树下。

        他无力地瘫软在树干底下,混沌的脑子里涌出好些画面,如同走马观花一般。

        他想着那也是个炎炎夏日,自己就是在这棵树下第一次见到刘高翔。

        个子高高的糙老爷们,一身衙役服显得很是挺拔。

        从未见过如此豪爽之人!从未见过如此耿直之人!

        他赖三儿自从做了乞儿,就从没在别人脸色见过半分尊重的神情。

        可刘高翔这人还真没瞧不起他!不但没瞧不起他,还热心地买来花卷给他充饥,他狼吞虎咽的时候,刘高翔就蹲在一边细细地问他弟弟被掳走的细节。

        赖三儿嘴边又冒出一口血,两眼渐渐翻了起来。

        他用最后的力气慢慢抬起手,将半个染血的花卷儿慢慢塞进嘴里。

        这是刘娟儿给他端来的晚饭,这还真是一家子好人!天天给他送饭!可这世道,好人为啥就没有好报呢?

        赖三儿眼中的光亮陡然一熄,头歪倒在一边,嘴里还叼着半个带血的花卷。

        为何好人难做?

        为何会天天都会有人吃不饱饭?

        为何权贵人士可以为所欲为?

        为何世间道义如此难平?

        …………………………

        年轻的赖三儿带着无尽的叹息和疑问离开了人世。

        他也只是这世间每天都在饥饿和疾病中死去的乞丐们之中小小的一员。

        人生如此不堪,生无可恋,死亦何哀?

        赖三儿咽气时,心中一片宁静,他大概是想到自己好歹也为刘高翔做了些事,促成了一些恶人的磨灭,也促成了一些安定的降临。

        我先走一步,你要挺住呀……

        不知什么时候,花卷从死去的乞儿嘴边滑落,滚满一地尘埃。

        天快亮时,刘树强和虎子才回到铺子门口,恰恰来得及打来水冲掉地上的血迹,聂捕头便领着一众手持刀棍的衙役凶神恶煞地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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