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登顶天子峰

我们叔侄两个亲热地交谈起来。

        伯父说，移民上海郊区农村之后，他和伯娘连同三个堂兄每家都分到了几亩桃树林和一栋小别墅，三个堂兄进了当地的银行当起了保安，三个堂嫂也在就近的乡镇企业做了小工，娃儿们上学到高中都是免费。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就是太寂寞，刚开始那一两年很不习惯，加上完全不懂当地的语言。我说当时几乎全村都移过去了，经常串门就热闹了噻。伯父说华子你不晓得，除了你三个哥哥和另外一家人，去原来同村最近的一家串门，要走一两个小时才能到。我问，为啥不把大家全都安在一起呢？伯父笑了笑，说政府解释是担心大家抱团拉帮结派，影响安定团结。我问伯娘身体怎样？为啥不一同回来？伯父说除了风湿病和一点高血压，其他还可以，因为腿脚不方便，加上桃树要开花了，当地没有蜜蜂，只有自己上树用筷子一朵一朵的点花（人工授粉），所以伯娘没回来。

        伯父边说边从棉袄里掏出了烟杆，又打开一个小盒子，取出一只裹好了的叶子烟，塞进烟杆黑洞洞的嘴里。伯父掏烟的动作和他身上那种浓浓的烟草味道让我倍感熟悉和亲切。我忽然想到韩琼给我的那包香烟，早上随手把它丢进了袋子里，我连忙摸出来抽了一支递给伯父，说这个好些，叶子烟劲太大了，伤身体。这时，收起了鱼竿的父亲进来了，说跟你伯父说过的，他就是不听。伯父孩子似地笑笑，放下了烟杆，说既然华子也这么说，我今天就抽这个烟。我给父亲也递上一支，父亲手里的打火机吐出红舌头舔燃了两支烟。我又从袋子里拿出两条中华，分别放在伯父和父亲的面前，说口袋里剩下的几盒补品，请伯父回去的时候连同侄儿的祝福一同带给伯娘，伯父显得不安起来，说华子你也是哦，我都没给你们带东西。我连忙回答说小时候在伯父家里吃了不少的白食，你们对我的好和那时候得到的快乐岂是一条烟可比的。

        闲聊的功夫，母亲已把菜摆上了桌子，像往年一样先上了几副碗筷，请仙去的老辈子们回来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才上了桌。

        “奶奶，我的可乐呢？”被催上饭桌的儿子大声问。

        “哎哟，忙忘了，把我乖孙儿的可乐都搞忘了。”母亲一拍脑门，叫我去冰箱上面把可乐拿来。

        我一下想起了韩英嘱咐过我关于绵绵和可乐的话，但我还是站起来，二话没说就把一整瓶2.5升的可乐递给了儿子，过年不同平日，而且，她这会儿正在享受再做新人的感觉，断然是想不起她这个儿子来的。

        “奶奶，喝可乐你给妈妈说了的噻？”儿子见面前杯子里的可乐不断上涨，差不多齐平了杯口，又小声地问了一句。

        一块阳光穿过窗玻璃方方正正地落到桌面上，把一桌热气腾腾的团年饭变成了阳光午餐，儿子的话却如同朝桌上投进了一丝淡淡的阴影。

        “说了的，一天就晓得你那个妈。”母亲沉下脸答了一句，夹起一筷子菜堆进绵绵的碗里。

        “细娃儿的妈工作楞个忙啊？过年都要出差？”伯父笑着问。

        工作忙？出差？看来父母并没有把我离婚的事情告诉伯父，像对邻居们守口如瓶一样。我没做声。

        “你那个饮料水水还是少喝点，免得晚上又画地图。”父亲板起脸盯着绵绵，嘀咕了一句。

        “爷爷，哪个叫你说的！你说过不说的！”原本绵羊似的儿子一下涨红了脸，像只小斗鸡一样盯着他爷爷，鼻翼悲愤地翕动着。

        我们都没有料到，一时都没了语言。

        “杀尿（尿床）有啥子嘛，莫哭莫哭，你爷爷小时候也撒过尿呢。”伯父忽然插话打圆场。

        “大爷爷，真的吗？”儿子抬手擦了擦眼泪，凝在眼眶的泪反倒滚落下来，睫毛上也沾了一大片。

        “大爷爷还会糊（骗）你呀？不信你问你爷爷嘛。”伯父笑着说。

        儿子没敢问，而是望着他爷爷。

        “爷爷那时候是因为吃不饱，肚子饿。”碍于伯父的面子，一向威严的父亲铁板似的脸上微微不自然。

        原来父亲小时候真画过地图，以前从没听说过。

        “哈哈，爷爷也画地图，以后不许说我了。”儿子挺起腰杆大声说。

        “是的呢，你爷爷小时候经常饿肚子，你祖祖（爷爷的父亲）屋头穷啊，经常只有老包谷面下咸菜，能吃一顿干饭就算是打牙祭了。”伯父接着说，“你爷爷晚上杀了尿打湿了铺盖，祖祖很生气，你爷爷是老幺（小儿子），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祖祖舍不得打你爷爷，就从床底下抽出一根稻草，当着我们的面，朝你爷爷的屁股上打了几下。”

        随着伯父起伏的手势，欢乐又在家里荡漾开来。

        一家子有说有笑地吃着团年饭，不知不觉中，阳光悄悄溜下了桌子，碗里的菜被我们一个个地削去了小山头，汤碗里的汤也下降了些许水位。当桌子的圆脸变得重新干净之后，我们出门下了楼，穿过万海路和梧桐路，来到了天子峰的脚下。

        江州有春节登高的习俗。以前，江州有八景，远近闻名，现在八景中的大多数都躺在了江底，供鱼儿们观瞻，水面上的景点所剩无几，一个是秋屏列画，指的是翠屏山，一个是天子倚空，说的是天子峰。伯父回江州这几天，翠屏山已经去过了，天子峰还未登过。

        我们在山脚下的石凳上歇息片刻，等绵绵去公厕拉了一泡尿，我们开始爬山。

        下午的阳光继续灿烂地发布着晴朗的消息，拾级而上的石梯两边，满山的灌木和一些挂着零星叶片的树木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爬了一小段，父母和伯父的棉衣都从身上转移到了手上，只有绵绵不知道热，不晓得累，一个人带头冲在最前面，手里还吊着溜溜球。在半山腰一处拥挤的亭子里，我为伯父寻得了一处空位休息，父亲大声叫过绵绵，摸了摸小孙子的背，然后让母亲在绵绵的后背塞进了一条毛巾。

        很久没上过天子峰了，现在两边不仅添加了粗粗的铁栏杆，修了可供歇脚的亭子，沿途的路灯也从山脚一直延伸到了山顶。这是江州市政府搞的民心工程之一。今天爬山的人特别多，而且，上山的人大多是两手空空，下山的人却手执一根或一捆树枝，路上也不时可见被遗弃的树的枝桠，靠近栏杆的一些树的身上，赫然可见新鲜的伤口，这是希望新年发财（柴）的人们干的。

        休息片刻，我们重新上路，江州小城离我们越来越远，又歇了一个亭子之后，天子峰的峰顶已近在咫尺，我们一鼓作气，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峰顶的门口。

        这里就是江州城的最高处了。回头，把目光抛落出去，浩浩长江逶迤而来，加之几条支流的环绕，江州城就像一座岛屿浮在水中。天子峰的最佳取景地在寨门内前面不远处，一条从悬崖边挑出去的人工观景台上人头攒动，我们慢慢过去，成为其中的几员。

        等观景台边上的人走了几拨之后，我们上去填补了留出的位置，让后面的人等了一会儿，我们又拔脚离开，朝天子峰里面走去。

        从下面仰视天子峰，高耸入云的峰顶尖尖的，像被斧子劈过似的，实则上面和后山连成了一片，十分开阔，从后山绕道直达峰顶的公路也早已通车，方便了那些不愿徒步爬山的游人。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据说刘备曾屯兵于天子峰，故得名。南宋末年，川中军民利用地形构建“川中八柱”，把当时横扫欧亚的蒙哥铁骑挡在城外达三十六年之久，天子峰是其中一柱。蒙古大军灭亡南宋之后，一位姓上官的守将率当地军民在天子峰抵抗元军的围攻，拒不投降，坚守五十三天后英勇战死。这些故事都记载在天子城碑记中，天子城碑立在天子峰的一侧，鲜有问津。山顶上以前还有一座将军庙，如今，将军庙已被一座新建的三峡移民纪念馆所取代。

        父母和伯父随着人流朝里面涌动，我和绵绵落在了后面，儿子的一只手吊着我，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坨大大的棉花糖。

        “柳主任，新年好！”埋头疾走的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没反应，对这个新鲜的称谓，我还不太熟悉。直到那个称谓又被重复了一遍，我才明白过来是在喊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孟旋，她笑盈盈地望着我，挽着另外一个人的胳膊。我正要回应，一见她挽着的那人，不由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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