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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断义(二)


司徒逸顺手提起案几上的瓷壶,替柳七斟上,又添了些茶在自己杯中,笑道:“这杯子,也太小了!”

        见他故意转开话题,柳七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愿说,便也作罢。

        闲抿了一口茶,柳七又悠然道:“你是何时查出我的身份的?”

        司徒逸笑道:“这语气,还真是不像刚拼完死活的对手呢!”

        “嗯,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在敌手处做客啊!”

        “还是丝毫不让!这性子,真是和楠兮很像,你们不愧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柳七悠长的叹了口气,道,“苏先生,他是我的养父!不仅仅是我的师父!”

        司徒逸垂下目光,迟疑了片刻,才道:“若卿,我今日特意请见,其实,就是为这些事。当年,确是我爹派人焚山,我也是……”

        柳七猛然间提起茶壶,力度颇大的动作,赫然打断了司徒逸的话。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柳七才慢慢斜倾手中瓷壶,向司徒逸空杯中斟茶。

        那壶上一抹天青细瓷的釉色,恰恰挡住了他眼中沉痛。半晌,才听他清冷的声音氤氲在茶雾之中:“我知道,这些事,我当年就已知道了。不过,那时候,你也不过是个孩子,你又能知道什么?”说着,柳七淡淡望着司徒逸,接道:“这些旧事,原本与你无关。你这举止,是又想扛它在自己身上?司徒逸,你真当自己有擎天之能不成?怎么什么事,你都想揽在自己肩上?你可知,有些事,你扛不起!人心人命,你赔不起的!”

        司徒逸语塞,看着柳七的目光,感激更深了一层:“还有,悫惠太子,令先尊他……”说着,他忽然起身庄立,端端正正的向柳七行了个十分庄重的叩首大礼,“司徒逸受先父临终嘱托,谨代先父谢罪。当年,先父得了令,务求另令尊身死,以绝祁臣心念。先父,先父他也是无奈,所用的手段,亦是为逼令先尊,实在是……”

        柳七听到此处,本已半起相迎的身子,忽然又重重坠下。

        看着跪在面前的司徒逸,柳七冷腔冷调的答道:“你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大礼!也犯不上受你的礼!轮回有道,父王和令尊间的恩怨相欠,自然由他们自己去算。你我何必在这里作态!”

        这一次,轮到了司徒逸意外。

        自他得知了柳七的真实身份。他便一直以为,柳七潜到他的身边,除了军力、权势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当年悫惠太子确是因司徒璟的百般折辱才愤而自刎的。

        心底里,司徒逸对悫惠太子的大仁之举十分钦佩,只是从前碍着彼此对立的身份,他无法道一声尊敬。如今,大战已毕,胜负分明。他心底再没有顾忌,只想替父谢罪,完成父亲临终的托付,亦一尝自己倾佩的心愿。

        “你傻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拜请司徒大将军起身安坐?”柳七抬眼瞟了直愣愣满脸不解的司徒逸。

        不等他接话,柳七又缓缓道:“先父以已身殉祁,是他身为皇室子弟的尊严和责任。一如这些年,我竭力做这些事,亦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的是祁姓的血。”

        司徒逸无法透彻柳七身为亡国皇室遗脉的挫败与伤痛,却能从他哀伤的口吻中听出的许多无奈。起身悄然对坐,司徒逸静静听柳七说话。

        “当年,我才只有七岁,哪里知道什么亡国之恨。只是锦衣玉食忽然断绝,我被苏先生带走,一路风餐露宿到了幽州……

        自那时起,我再听的,再看的,都是光复祁家山河的誓言和责任。后来,楚帝派人烧了云岫谷,苏先生惨死。我险些命丧大火,千辛万苦逃到北疆,寻了一年,才得到些姑母的讯息……”

        听他说起昌义公主,司徒逸不由满心愧疚,悄然避开了柳七望向他的目光。柳七分明察觉了他的闪躲,也只轻笑而过,继续道:

        “姑母苦心安排,我们姑侄终于相逢。当时,姑母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可她说得最多的,却还是要我铭记亡国灭家的仇恨……”说着,柳七微扬起下巴,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要将一生的积郁都吐出一般,“后来,我身边就多了许多高手护卫,我成了他们口中的‘主公’,再后来,我就成了你帐中的幕僚清客,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眼中,再后来……”柳七言尽,扬手一挥,那眼中安然的神色,分明是在说:“再后来,就是你我对阵,直至如今对饮决义”

        “若卿”司徒逸低唤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关于昌义公主的死,是他自忖最对不起柳七的事。昌义公主是柳七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若那一心复国的公主不死,楚之心患就难除…..

        柳七若无其事的看着他,看透了他的愧疚和局促,淡淡将话转开,“你也无须可怜我。你我,都不过命责而已!你竭心为楚,我亦尽力为祁。胜败自有天意。如今,江山稳固,黎民安泰。父王终于可以安心了!”

        “若卿”司徒逸又唤了一声,空张了张嘴,满心的愧疚不知如何开口。

        “你也不用愧疚,我已猜到了。姑母是你派人杀的!那是天意,姑母的信鸽儿是天下第一的好,用了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纰漏,可偏偏,就被你的白羽卫截下!偏偏,你的岳父泰山,就是知道当年所有细节的覃子安大人!牧云,这是天意,天幸大楚而已!”

        柳七淡淡然的说道,他苍白细瘦的手指,捏着一柄木勺,缓缓搅动着陶锅中的沸水。一双安然的目光,仿佛死水,静默无澜。

        司徒逸看着锅心里翻腾的雪白浪花,却是心胆俱沸。

        原来,他也未曾正真的了解过柳七。

        柳七似乎一直在处心积虑的要颠覆楚帝的江山,却有无人能体谅的哀凉和无奈。命责,是他逃不开的枷锁。他身为悫惠太子唯一的遗脉,是太多人的期望,是太多心念的旗帜。

        为了他们,柳七不得放弃自己的心,放弃自己的情。终日隐蔽在一幅无情无绪的白绢面具之下,活的像一个不瞑的幽灵。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底,完完全全继承了他的父亲——悫惠太子那非凡的牺牲和博大的悲悯。

        柳七轻舀起一勺沸水,缓缓注入瓷壶。

        潺潺水声,悠然绵长,仿佛两人相知的十多年的时光,匆匆流过……

        “来,一杯泯恩仇!”柳七捧上一杯新斟的热茶,苍白的笑容仿佛天边的流云,淡然高远,无欲无求。

        司徒逸双手接下,欠身相敬。

        柳七亦款款回敬。

        浅浅一杯,淡淡茶香,抿入心底,干戈化尽。自此,恩仇全泯,彼此陌路。

        司徒逸黯然看着空荡荡的小瓷杯,缓缓起身,缓缓欠身。

        “牧云”柳七看着他,递上一卷书卷。

        “这是?”

        “就是当初苏先生留下的舞谱,只是原本已被楠兮烧给苏旭了,这一本是姑母补绘的。这支舞,名叫《山鬼》舞步由姑母所创,音律由苏先生所配。因而,姑母能绘的出舞步曲谱。只是,苏先生在序跋之中,到底说过什么,只有楠兮看过,你要问问她才好。”

        见司徒逸低头看着舞谱,柳七又道:“传国玉玺确曾在苏先生手中,只是为了保护玉玺的安全,先生将它秘密藏好。而寻找玉玺的线索,应当就在这舞谱和那首童谣之中。”

        司徒逸满心震惊,不可思议的抬头望着柳七。

        他曾想过要询问柳七关于传国玉玺的下落。可柳七的不怨不恨,让他开不了口。司徒家欠祁家太多,他是真开不了口。

        “拿去吧,你平安,我那傻妹妹楠兮才能安心。再者,这东西于我无用。它若不回到当回之处,不知将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呢。”柳七说的异常平静,仿佛他给他的,只是一只寻常不过的山果一般。

        司徒逸满眼雾色,微哽的喉头狠狠吞下。将所有的牵挂、内疚、感激和遗憾统统咽下,深深揖拜在地。

        柳七微微含笑,相对而拜。

        司徒逸返身欲行,忽听柳七自身后唤道:“牧云”

        司徒逸转身回望,见柳七漆黑的眸上,亦拢着一层薄雾。

        “当心司徒翀!”柳七轻声说道,罢了躬身一拜,便起身转过,再不看他。

        司徒逸点了点头,深深一拜,起身出了乌篷。

        小舟轻轻一荡,司徒逸跃身跨上靠来相迎的另一艘小舟。

        江面上,两道乌篷小舟渐行渐远,舟尾泛起的涟漪,荡到江心,微一交缠,便各自离散……

        “阿萝”柳七收回怅然望向远处的眼神,转身低道,“将剩下的金玉全部交给还没离开的那几个侍卫,请他们最后再替我做一件事。”

        阿萝点点头,柔声道:“先生有何事要吩咐他们?”

        “取道云泽,西出狄境。尽快去把阿素夫找回来!牧云的伤,怕是重了许多……”

        天色渐渐清亮,晨雾散尽,江岸上,一架青呢小篷车隐隐显露。

        车篷里,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各奔一方的两艘小舟,直到再看不到它们,才放下半撩起的窗帘。一个厚重的声音自帘内传出,对驾车的马夫命道:“走,回去禀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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