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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污血(7)


浸药浴需要除去全身衣裤,并将除脖子与脑袋之外的地方都潜到药水底下。司马凤第一次浸药浴的时候很抗拒,死死抓着衣服不肯脱。最后是迟夜白觉得太烦,直接点了他穴道,亲自上手给他剥了。

        浸了几次,司马凤脸皮也厚了,当着迟夜白的面也大方坦然地脱衣服。

        连阿四也觉得不好意思:“少爷,你没必要朝着迟当家的方向脱裤子。”

        司马凤:“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又看不到。”

        他后来还装作不愿意,想让迟夜白再给自己扒一回衣裤,但阿四太不长眼,主动而热情地上前为自己少爷服务。司马凤现在还记得那日迟夜白站在浴桶边上发出的一声冷笑。

        水开的时候非常烫,阿四快手快脚地撤了柴火,等司马凤把自己刨得光溜,水温也随之降了一些。

        按照甘好的叮嘱,浸泡的时候司马凤也需要运起内劲,把在经脉中四处游离的毒素都聚到一起。这个过程很麻烦,如今疗程已经过了几日,阿四和迟夜白唯一能看到的不同,是司马凤眼皮上的斑纹消失了。

        “还是看不到。”司马凤伸出两手乱抓,“好凄凉,好凄凉。小白,来来,扶一扶我。”

        迟夜白冷着脸不出声,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是阿四主动伸手:“少爷我来吧。”

        他才把司马凤扶进浴桶,手腕就被司马凤死死攥住,疼得他嗷地一声叫出来。

        “司马?!”迟夜白一愣。

        “没事。”司马凤平静道,“我试试阿四功夫。这混帐,日夜在甘好这里玩儿,把武功都荒废了。”

        他抓的这一把力气很大,阿四眼里都是泪,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司马凤在报复。

        报复阿四故意在迟夜白面前提起霜华的种种。

        阿四觉得自己这次不冤——他确实是故意说到霜华的。

        在金烟池里和司马凤关系最好的就是霜华。一是因为霜华的性情司马凤很喜欢,二是因为霜华是个清倌,司马凤和她相处,并不涉任何男女□□。金烟池的人都知道,迟夜白当然也知道——沁霜院里霜华那扇门,迟夜白已经出钱修复了几次。

        阿四眼泪汪汪地揉揉手爪,心道我不冤,你也不冤。你明知道迟当家就在这里,为何还喜滋滋地凑我这个话头?

        “别啰嗦了。”迟夜白开口道,“阿四,疼不疼?”

        “不敢疼。”阿四说,“少爷常跟我们说,打是疼骂是爱。”

        司马凤忍不住笑了:“你这小混帐,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将自己身子深深浸入药水之中。滚烫的药液和浓烈刺鼻的草药气味,令他眉头忍不住皱起。旧时有人制作过一个四时皆可入浴的浴室,以美玉精石为堤岸,以琥珀为瓶杓,夏日便引清凉渠水入池,池中浸泡着数百纱囊,囊中尽是奇珍香药,药气香雾或融于水中,或袅娜于室中。而到了冬季,便准备铜质龙壶数十个,壶中同样满盛药材,各重数十斤,以温火烧成赤色,各各投入池水之中,池水得以保持恒温*。司马凤运功罢了,只觉头顶似乎都冒出热气,加之水中药囊沉浮,倒是很有冬季在那温池浸泡的爽利感觉。

        “小白,你可还记得温香渠?”司马凤运完功了,开始闲聊,“那书里说的温香渠。”

        “记得,怎么了?”迟夜白不解。

        温香渠便是冬季从四时浴室中流泻出来的污水。因为冬季浴室中长久温暖,因此那池子暖水又被称作焦龙温池。富贵人家或官宦子弟常到浴所濯洗,还有宫人或宠姬相伴,嬉戏彻夜,灯火通明。而春宴罢了,从那浴池中排出的水便流经石渠,汇入内河。那渠子有个雅名,就叫温香渠。传说渠水流经数里仍有香气,百姓争相汲取,以桶壶提水归家,人人欢欣。

        “我这药桶里的水倒出去,也可以整个温香渠啊。”司马凤说。

        迟夜白:“你这是臭的。”

        司马凤:“不臭,你过来仔细闻闻,这香气玄妙得紧。”说着抓起桶中药囊,递到迟夜白鼻下。

        他已懒得开口说话,默默收回手。木桶下面垫着铁板,铁板下面才是柴火。虽然柴火撤了,但长时间以双手贴着热烫的桶壁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阿四也撤了手,鼓着腮帮猛吹掌心。

        司马凤还需在桶中再浸半个时辰,迟夜白不想陪他了,起身拿着方才写好的纸页走出去。

        还未走到房门,忽听甘好的声音从院门远远传来:“阿四!来给你家少爷分拣药材啦!后面几天喝的,我跟你说说怎么熬煮!”

        阿四垂头丧气应了句好,塌着肩膀移出房门。

        阿四一走,迟夜白便不能离开了。他只好把手上的东西放回桌上,扭头时发现司马凤趴在药桶边缘看他。

        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迟夜白的心还是连跳了几下。

        “小白。”司马凤笑道,“我方才说起霜华,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迟当家不高兴了?”甘好兴致勃勃地问,“你家少爷又做什么了?”

        阿四正在屋檐下对着二十几筐药材发呆。

        “你先别管这个,这药怎么这么多呀?”阿四眼都要花了,“我不是迟当家,我记不住。”

        “每种药都不一样,吃的时候也不一样。”甘好给他指点,“这十二种是早晨第一次要喝的,午间的第二次药不能加刘寄奴,换徐长卿。夜间还得再喝一次,这次要多添红娘子和女贞子……”

        阿四实在记不住,干脆寻了纸笔过来,让甘好再说一遍,他一个个记下。

        甘好慢慢说了一遍,见他写得认真,忍不住摇头:“唉,你真不是个学医的料。”

        阿四:“我确实不是啊。”

        甘好顿了顿,颇有些探问之意:“乐意在你们那里过得好么?”

        “好啊。”阿四点点头,“甘令史人虽然闷,但做事很认真,少爷老爷,还有我们,都很信任他。”

        “乐意是个学医的天才,或者更准确点儿说,他天生就是个学毒的料。”甘好笑道,“可惜,最后居然跟着我爹学了仵作之术。”

        阿四抬起头:“仵作之术不好么?”

        “仵作这行当,自古以来都是贱民。”甘好点点阿四的纸,提醒他继续往下写,“乐意若是跟我一起学医或学毒,成就早在我之上。”

        “可是甘令史真的很厉害。”阿四放下了笔,认真道,“老爷说过,天地间诸般行当,千万种人物,绝无‘注定’这一说。即便是仵作,也有甘令史这种厉害人物可令人从心底钦佩。你一定没见过他验骨的手法,堪称神奇。”

        “那是你没见过他辨药和治病的本事。”甘好嗤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注定要做某一行的,你瞧瞧你家少爷和迟当家。”

        “天生是天生,有这般本事,也得有人教导。”阿四并不信服,“运气啊,命定啊,若是太过笃信这些,人就完了。”

        甘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你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阿四又觉骄傲,又觉羞涩。这些话都是平日在家里听来的,他随口说出来而已。

        正想着怎么回应甘好,甘好又问了一句:“你干这一行,有没有见过天生就适合当杀人犯的人?”

        阿四一愣:“什么?”

        “若是世上有你家少爷和迟夜白这样的人,那应该也有天生就懂得或嗜好杀人的怪物才是。”甘好边说边点头,“一物降一物。”

        “怎么会呢?”阿四摇头,“杀人怎可能天生就会,这么凶险的事。”

        “但你们总见过一些怪奇的杀人案子吧?”甘好来了兴致,“有些人就是喜欢杀人,喜欢干这件事,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是你说的是天生就喜欢这样……”阿四嘴角一抽,“没有的。”

        “那有没有这样的人?”甘好又问,“经过一定的教导,他们会比别人更容易习得杀人的能力?”

        阿四这回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纸笔,神情有些凝重。

        “甘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甘好笑眯眯道,“我比你虚长些年岁,看过的人事总比你多。有些人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影子里就带着血腥味。你若没见过那种浓重的恶意,那是你的幸运。”

        此时,在弥漫着药草气味的厢房里,迟夜白正拿镇纸点着司马凤手上的大白穴。

        司马凤疼得整个手都软了,连声求饶:“不摸了不摸了,疼疼疼……”

        他是真的疼,手指都颤抖。

        迟夜白把镇纸放好,无声地看着他。

        司马凤眼睛看不到,但耳朵灵得很。他问迟夜白是不是不高兴了,迟夜白不愿回答,他便伸手去抓,一抓就抓到了迟夜白的腰带,差点把人整个拽进桶里。

        扮完登徒子,又扮可怜人。司马凤把下巴搭在桶边:“你下手真重,那处很疼啊。”

        “这是提醒你不要乱来。”迟夜白踢了木桶一脚,“你以为一个瞎子真能抓得到我?”

        司马凤笑了笑:“你果真生气了。”

        “你就算明日立刻跟什么俏俏或盈盈成了亲,我也不会生气的。”迟夜白平静道。

        司马凤想了想,奇道:“俏俏是谁?盈盈又是谁?”

        “那成日给你画各种扇子的俏俏是江南镖局把头的大女儿,盈盈则是九江十三寨张寨主的妹妹,前几年我俩追缉水贼时,张姑娘不还在江上为了你唱了一首……”迟夜白说了一半,把余下的话都吞进肚里。他看到司马凤笑得很高兴。

        “你真爱帮我记这些。”司马凤看起来非常愉快,“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你偏偏记得那么牢。你一定十分中意我,是不是?对不对?”

        他笑嘻嘻地说着,又伸手去够迟夜白。

        窗门之外是统辖天地的雨声,哗哗倾落。

        “你看不到我。”迟夜白低声道。

        “我看不到你。”司马凤重复了他的话,“所以你放心。”

        他终于抓住了迟夜白的手。或许因为脱离了热源,他印象中劲瘦有力的手很凉,干燥且舒服,虎口处生了茧,是长年累月练剑留下的。

        司马凤与他贴着掌心摩挲。他听到雨声,听到桶中水浪撞击桶壁的声音,也听见迟夜白的呼吸。那和他听惯了的频率很不一样,略显急促,还带着热度。

        “我看不到你。”司马凤又重复了一次,随即水淋淋地站起来。药液从他肩头滚落,淌过滑韧的皮肤,没入低处。

        他看不到自己,因而也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狼狈与动摇。迟夜白的心像被这热的水煎熬着,又像被凉的雨浸泡着,沉浮不定,起起落落。

        司马凤只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温凉的手指贴着自己鬓角,慢慢移动。

        他胸口一热,拽着迟夜白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呼吸相闻,连身躯的热度都清晰可触。

        就在他几乎碰到迟夜白双唇的时候,密密匝匝的雨声突然被撕破,一声清冽的鹰啸由远而近,悠然落入院中。

        司马凤:“……”

        阿四的脚步声也啪啪响起:“少爷!迟当家!鹰来了!”

        迟夜白缓缓舒出一口气,低声道:“鹰来了。”

        司马凤恨不能把这鹰放血拔毛,让甘好今夜加餐。他紧抓着迟夜白的手,在他唇上狠狠抿了一下。

        “来得太不是时候。”他气哼哼地说,“我要穿衣服,你帮我。”

        和鹰一通抵达的是来自鹰贝舍的探子。和许英这案子类似的事件竟有数十张纸,被他小心裹在油纸里,贴身放着。

        阿四和甘好的争论还未消停,甘好说着自己对这案子也十分好奇,一定要凑过来听。迟夜白因顾念着司马凤现在还需要他来解毒,便也不赶他。

        “以锤子敲击后脑杀人的事件,最近这十几年中,周围的五个城池共发生了三十二起。”那探子将纸张递给迟夜白,低头说着,“其中未发现凶手的案子共有二十七起,其中两起发生在蓬阳。这二十七起案子的死者都是乞丐或流民,无人报案,也无人查探。”

        “还有呢?”

        “五个城池,沿海成线,最早发生锤子杀人事件的是九华城,正好是十八年前。”探子把五个城池的名称一说出来,众人便立刻明白了:凶案发生的地点,似乎便是凶手移动的路线。

        “九华城是什么事,死了什么人?”司马凤问。

        “其余的案子凶手是不是许英,我们查不出来,但九华城有一桩命案,杀人者恰好姓许名英。”探子说,“当年许英十二岁,死者是他七岁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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