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春天

威廉再次看到他的父亲的时，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对面的那个衰老憔悴的老人就是曾经站在帝国最顶端的男人。

        不复原来的意气风发，也不复原来锐利的眼神，只是紧抿的嘴唇和冷漠的表情依稀还有一点从前的样子。

        “父亲。”威廉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的元首，而那时候他并没有叫过父亲。

        老人冷冷地看向他，终于开口说道：“你真令我失望。”

        不是因为让那对父子得意那么久，也不是因为没有重新统一这个帝国，而是他最得意的儿子，竟然差点折在一个omega手里。而现在，他们竟还能在一起。

        威廉一时间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他想起曾经对这个父亲的期待，到心灰意冷，到决意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自己爬上那个位置，心中不是没有过怨恨。但是看着老人如同老去的雄狮一样，只剩下骨架外面一层威风的皮，所有的情绪便又淡了下来。

        他想，血脉的传承真的是奇怪的东西，在某些方面他们似乎是一样的，比如隐忍的权利*，为此不择手段的算计，以及心机。然而在某些方面却又是不一样的，比如，对于某个人的渴望。

        那个人对他来说不可或缺，却一点都不影响拿出来谈条件，威廉想，他最终还是变成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而又或许，人终将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威廉在首都星找了个地方，建了所私宅给老元首养老，同行的还有老元首的法定配偶。

        曾经对于那个omega来说，与元首生同衾死同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却要在这栋坟墓一般的房子里实现了。他必须好好照顾这个乖戾可怖的老人并且试图让他活得更久一点，否则他们的儿子连去小行星挖矿都是奢求。这便是他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所付出的代价。

        当初伪政府的官员被清算的不少，被保全的也不少，然而老福克并没能活到等到接受判决的这一天，他毕竟已经活了太久。然而临死之前身居财政大臣高位，有唯一的孙子在旁边看顾，也没能让他安心闭上眼。

        老福克斯将全部身家留给了汤米，赌的是威廉不会对他昔日的玩伴下狠手。

        只是汤米自己觉得无颜对故人，心里又十分惶惑，主动将大部分财产捐赠出去，用来支持新首都星的建设。

        威廉没有拒绝。

        但此时的他已无暇在这些小事上面浪费时间，也没有再过汤米一面。

        如今的帝国不能与全盛时期相比，帝国版图也缩小了大半，然而这到手的一小半却是威廉一点点用武力攻打下来的，而后建立新的秩序，以及绝对集权的统治。

        因此一开始，政府就对性别转换进行了极其严格的控制。转换试剂由政府统一生产和使用，人们需提交充分的理由并经过审核才能获得批准，而每种性别批准的数量也受到限制，在根本上遏制了性别比例失控的局面。

        这其实是与楚其最初的想法相背离的，他的理想，却在中枢星系之外的地方得到了实现。

        在那些执政者没有意识到监管的重要性，或者因常年战乱无人监管，又或者上位者本身就是在这场变革中捞到好处的星球上，在混乱的市场秩序下，却是完全实现了性别的自由转换。

        在这种情况下，alpha是最受欢迎的，无论是心有不甘的omega还是突然觉得前途无限光明的beta，大家一窝蜂地选择成为alpha。

        只是如此一来便导致婚姻市场上没有足够的omega用来婚配，alpha想要并且能够繁育后代的，也只是金字塔上层的那些人。

        底层大部分基因普通资源有限的alpha与此前的beta无异，甚至还不如原先可以从政府排队领取号码等待系统分配的beta伴侣，那样至少还能有个伴侣。

        于是omega成为稀缺资源，在黑市上甚至再次涌起了贩卖人口的热潮，将未经性别转换的beta甚至alpha掳过来，强制注射转换剂让他们成为omega，再去卖给需要婚配对象并且出得起价钱的alpha。

        这些受害者绝大多数仍是社会底层的人，一时间社会动荡人人自危，反倒给了威廉向外扩张版图的机会。

        帝*的旗帜慢慢插上了中枢以外的那些星系，与此同时其他的势力也在逐渐扩展，最终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世界吗？”在踏上一片经过战火洗礼的焦黑的土地时，威廉对楚其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在重新在一起的几年之后。

        当年的爱恨和偏执都在时间的长河里褪淡了颜色，再次面对这个横在两人中间多年的隔阂，彼此都多了些冷静和客观。

        楚其沉思许久，才轻声开口道：“任何事物的蜕变都是需要代价的，人们需要确保的只是方向的正确性。”

        “果然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的楚其教授。”威廉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望着眼前一片疮痍的大地感叹道，“如果当初你再等等，等到我继任元首，再帮助你推广你的成果，是不是又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楚其摇摇头：“真到那时候你是不会帮我的。”

        “嗯。”威廉开口承认，“大概跟你上辈子的政府决定是一样的吧，把你关起来，但是不会要你死。”

        “但是推广成果的什么的就不可能了。”楚其笑了笑，说。

        “嗯，所以你不后悔。”威廉望着他，淡淡说道。

        “是的，我不后悔。”无论对于哪一点。说着，楚其便也对他笑了笑，“你后悔了吗？”

        回答他的，是威廉瞬间压下来的嘴唇。

        这是一个金桂飘香的九月，首都星一所贵族学校迎来了一批新的学生。

        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批学生里有些是来自帝国所辖星系外的其他星系，作为第一批国际交流生。

        在这批留学生中有一个alpha，金发碧眼长得极其漂亮可爱，那双眼眸看起来就像是晴空下的大海一样，干净又深沉，带着一丝超出年龄的忧郁。

        很快，整个学校的所有年级都轰动了，大家纷纷跑到一年级的教室门口，前来参观这个来自边远星系的小男神。

        亚当觉得有点困扰，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面对这些过于热情的同学时，仍然露出友善的微笑。

        临行前，他的两位父亲叮嘱了他无数事项，其中就有一条：要努力和同学们搞好关系。

        于是很快，亚当就收获了无数表白。

        在这间帝国顶级的贵族学校里，学生们的出身优越，绝大多数都是先天性别。因此表白信中各种各样的花式都有，有一部分大胆告白要做他的omega，另外一部分则信誓旦旦地承诺，愿意为了他变成omega，还有一小撮号称要保护他，希望他做自己的omega，这让一向沉稳的亚当难得有些哭笑不得，他保存好了这些表白信，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照常上学去。

        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他这样冷处理就是婉转拒绝的意思，总有些不甘心的在半路上拦住他，然后在那双深沉目光的注视下期期艾艾地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亚当说了声“抱歉”，转身想走。

        对方却不肯放他走，一把拉住他，亚当下意识来了个过肩摔，然后再次说了句“抱歉”，接着之前步伐的节奏走下去。

        “真是个嚣张的小子啊……”不小心在旁边围观了一切的高年级omega学长啧啧感叹着说，“不过那张脸真好看，动作也好看，看久了我都有点把持不住呢。”

        他旁边的alpha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心里也觉得这个新生实在是太出风头了一点。

        亚当之前在边远星系读书，跟首都星的进度不一样，所以在课余时间还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来补充学习。

        他选择的补习地点是市里图书馆，一早起来去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认认真真地开始看书做题。

        一上午很快过去，他拿着没看完的书打算借回家继续看完。

        图书借阅处办理借书手续的，是那位之前偶遇却没有说过话的alpha学长。他在图书馆做兼职，已经留意了亚当很久，这时候拿起书来一看，发现这个新生看的书竟然是《信息素简史》，对于目前的课业来说，这种程度的参考书似乎太艰涩高深了一点。

        alpha学长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说什么，拿起书来扫条码却听到叮咚一声，于是抬眼对亚当说：“你的借阅权限不够。”

        “不好意思，我换一张。”亚当收回之前用自己学生身份登记的那张卡，换了另外一张黑色的成人卡。

        学生除了用自己的证件借书，还可以用直系血亲的，这在时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alpha学长并没有太在意。

        但是当他拿起来刷的时候，却为这张卡的权限惊讶了一下，最高机密级的档案都可以借阅，所以这位来自边远星系的新生实际上在首都星有着深厚的背景？

        alpha也是出身名门，当初那场动乱时家族选择不惜一切代价留在首都星，是帝国最忠诚的守卫者，重新建国后也被赋予极高的荣誉。那个圈子里的同龄人他基本上都认识，却从来没听说过在边远星系还有亲戚的。

        待亚当走后，他玩味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第二天去学校，alpha便得到一个不怎么让人高兴的消息，原来已经默认了关系的omega提出分手，说要光明正大地追求学弟。

        这还能不能好了？alpha怒摔了课本，按照惯例给那个过分嚣张的学弟下了挑战书。

        亚当觉得有点头疼，他并不想刚来就惹出这种事，然而这种情况在父亲的交代中也提到过，解决的办法似乎是：先打赢对方，再告诉他这场决斗是毫无意义的。

        亚当遵从了父亲的建议，并且真的打赢了高他一个头的学长。

        这怎么可能？alpha学长黑着脸想。

        亚当绅士地拉他起来，然后仰着头定定看着学长灰头土脸却难掩俊美的脸，认真地说：“你就算打赢了我，也未必能赢到omega的心，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因此这种决斗是毫无意义的。”

        alpha学长恨恨地看着他。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在学校里谈恋爱，希望这一点能对你有所帮助。”亚当又补充了一句。

        alpha本想撂下几句狠话，或者毫不留情地嘲讽他，却神差鬼使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亚当愣了愣，回答：“我的omega生父说，恋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他希望我在心智足够成熟的时候再去碰它，为了不留遗憾，也为了避免因为无法挽回的错误错过那些本不该错过的时光。”

        “看起来你父亲真是一个温柔多情的人。”alpha感叹着，忽然觉得亚当不是个omega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亚当却摇摇头说：“我并不算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很抱歉，我……”alpha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碰触到了对方的禁区。

        亚当明白了对方的顾忌，很快解释道：“不，他虽然身体不算太好，但还在世。我的意思是，他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但是偶尔说的话听起来却似乎很有道理。”

        “他把你教得很好。”alpha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败给对方的事实，饶有兴致地聊起天来。

        亚当再次摇头：“他只给我大方向的指导，其他的事情并不会多说什么。倒是我的养父们给我很多细节上的指点，比如说在遭遇别人挑战的时候要如何应对。”

        “所以你用来应对我吗？”alpha忽然觉得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如果他真的为此而生气，便坐实了这一点，于是死都不能把情绪表露出来。

        亚当笑了笑：“学长你也很可爱。”

        alpha气急，但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继续开口问道：“上一次你在图书馆用的卡，是你的生父的吗？因为我记得身份认证是看血缘的，养父应该不可以。”

        “嗯，我现在跟他们住在一起。”

        听起来他的家庭环境有些复杂呢，alpha心中突然涌起一丝柔软的情绪，又听亚当解释道。

        “我的alpha父亲很忙，平时不怎么见得到，omega父亲不善交际，在我面前又很小心，”亚当笑了笑，“但是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这样就可以了。”

        “听这话会觉得你的心智已经很成熟了。”alpha神色复杂地说。

        “所以可以谈恋爱了吗？”亚当开着玩笑说，“现在是学长你在跟我表白吗？你也愿意为了我变成omega吗？”

        大他两级的alpha最终落荒而逃。

        亚当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地想，花了点力气搞定这位学校里的领军人物，以后的校园生活应该会很平静吧？可是如果平静如他那位父亲一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亚当斟酌着措辞，就这个问题请教了他的omega父亲。

        那个omega已经不算年轻，但是举手投足满满的成熟风韵，他仍是亚当见过的最漂亮的人，而他是这样回答：“人的一生中，总有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做到，但事实上却做不到的事情，是以为遗憾。在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已经完成了，另一件正在进行。所以就算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看着你和这个世界，我的每一天都是平和满足的，你无须为我担心。”

        亚当似懂非懂。

        晚餐是omega父亲亲自下厨准备的，虽然他的身体不算太好，但是每一次亚当定期从学校回来，他都会亲手准备满桌的菜肴，味道好得堪比外面最高档的餐馆。这让亚当怀疑，自己的这个父亲年轻时是不是做过厨子。

        共进晚餐的时候，他们一起边用餐，边看电视里帝国领袖的演讲，那个alpha自带的气场甚至压过了他的外表，很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从而忘记他其实是个英俊的不算太老的男人。

        那是亚当的父亲。

        亚当有些敬畏地望着光幕中的那个人，然后听到omega的声音：“元首是想过让你继承他的位置，但是这也得看你的天赋，以及兴趣。我原先不太理解这种身为父亲的想法，但是在看到你的时候，我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长大的，甚至一生中都不要遇到任何艰难和挫折，这显然不太可能。我想告诉你的是，有自己的想法、判断和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无论你想做下一任元首，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只要是你的选择，我和元首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做下去。”

        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没有太多感情在里面，但是他所说的内容已经证明了一切。

        亚当有些感动，他看着面前清瘦的父亲，起身给了他一个介于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最温暖的拥抱。

        楚其险些落下泪来。

        刚刚进门的威廉看到这一幕，含笑走过去：“原来你们都在。”

        楚其抬头看着他的alpha，看着这个已经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男人。如今的政府在他手里运转得更加高效有序，人民空前热烈地拥戴他们的元首，之前付出的那些惨烈代价，又有谁会记得并且在意着呢？

        就算楚其，如今许多事情也记不太清楚了，之前致幻剂的过量使用到底留下了后遗症，他再无法进行原先那些精密的计算和严密的推理，甚至无法用太长的时间来回忆过去。而在那些渐渐模糊的记忆里，唯有那个人每一次凝视的眼神，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楚其微微牵起唇角，适时捕捉到对方眼底的一丝温柔。

        挺过那些孤独严寒的时刻，便是繁花盛开的春天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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