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哪怕，这是错的
帝幽界是太阴古经内部的小世界。
于此界，终年夜色，不见天日，唯有那漫山遍野数之不尽的紫色曼陀罗，以及夜空中，由一颗颗璀璨闪耀的星辰，接连而成的星河长卷。
这本是一个静谧深邃，却又朦胧瑰丽的世界。
但是眼下，遍布各处的紫色曼陀罗，十朵、百朵、千朵、万朵……竟都呈现出诡异的洁净纯白，唯有其花蕊处，带着些许深红之色。
于花海的深处，分别是两座大小不一的石台。
此时此刻，赤幽站在较大的石台上，死死盯着对岸的洛阳，骇然的神情无以复加。
“不可能……不可能！”
“虽说化邪卷不到古经宿主陌路绝不出现，可这卷经文……分明连本君都未曾见过！”
望着那一束束流向天际的玄色流光，赤幽的目中升腾出蹭蹭暴怒。
是的，哪怕他已经被这太阴古经封印了上千年，自认对古经的三大分卷了然于心，但其中的那卷化邪经文……却是他只知其名，不闻其面的！
无尽的岁月下来，他甚至已经肯定，这化邪卷，要么是朱宫老儿用来吓唬他的手段，要么……根本就不存在！
赤幽曾万分肯定这个猜想。
太阴三卷，镇字卷主镇压，纵鬼卷主放纵，而那化邪卷……却是掠夺！
掠夺妖魔之力！
要知道，妖魔的存在，本就是天地间的最大例外，不入轮回，跳出六道，更何况是赤幽这个上古妖魔君王？
掠夺他的力量……这根本就是笑话！
但是很快，赤幽目中的暴怒便熄灭了下来，他的眼神中露出了几分苦涩，似是在自嘲。
是啊，饶是他再如何不敢承认，此刻洛阳身上发生的变化……却是真真切切的化邪！
相处两年，让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修士。
“就连当年的朱宫上卿，宁可接受被那个世界奴役……也都不敢动用这化邪卷！”赤幽望向洛阳的目光，突然又多出了几分怜悯。
“此子……居然真的，敢这么做！”
就在赤幽心中复杂万分，确认了这是化邪后，直接放弃再做任何蛊惑打算。
一道沙哑颤抖的声音，突然在静谧的帝幽界中响了起来。
“你是对的。”
声音无疑是来自另一座石台上的洛阳。
他此刻浑身剧烈颤抖，一道道流光从他身上冒出，似是在酝酿着什么，令他自身躯至魂魄，饱受煎熬。
不夸张的说，这种痛苦，超出了煞脉淬魂……成千上万倍！
那是一种，一旦放弃抵抗，便会被某种神秘力量吞噬，瞬间魂飞魄散的痛楚！
可在这种痛苦之中，洛阳的声音却是充满了冰冷，似是在无情的自嘲。
“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我的弱小。”
洛阳说话的对象，毋庸置疑是赤幽。
但话音落下，洛阳却并未去看，神情陷入错愕的赤幽，而是挣扎着从地面爬起，动作十分艰难。
只可惜他所受到的痛苦，实在太大了，所以当他刚刚直起身子，便又倒在了地上，刚刚离开地面的双膝“砰一声”，又砸落了回去。
但他从未放弃过挣扎。
他脑海中突然涌现出，当初在十里坟逃出生天，却因冰玄蛊毒遭受到困扰，离开之时，赤幽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低声喃喃，再次提起。
这一次，是他自己告诉自己。
“不给自己留下遗憾的方式，唯有无穷地满足自己。所有对现状作出的妥协，都出自于自身的懦弱。”
似是没有料到洛阳会想起这句话，赤幽一时间怔住了。
在赤幽的印象里，当初他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让洛阳在蛊毒的逼迫下，接受他的帮助，仅是随口一言，根本没有料到……会给洛阳留下这般深刻的印象。
他望向那个不断挣扎爬起的少年，目光更加复杂了。
正如洛阳此刻所说的这句话。
人生并非是一条笔直的路，它有着许多个分叉口，意味着无数次选择。
这种选择无所谓对或错，因为每个选择，都会带来不同的结局。
是笑或沉默。
唯一的相同便是……可以悔恨，不能重来。
达到选择目的的同时，也必须经受那个选择，带来的痛苦。
但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可以不去选择，或者说避免选择后的痛苦，那便是……强者！
唯有强者，能够真正对得起，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洛阳曾经坚信着世界是美好的，所以他会坦然做出自己的选择。
但如果他能早一些勘破人心，看穿这个残酷世界的本质，如果他能再果断点，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如果他拥有绝对的实力，那么，他就不会被逼迫到纵鬼的地步，也不会因想要避开这个选择，从而落到百里旬的手中。
一切，都源自于他的弱小。
弱小的人，连自身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捍卫内心最宝贵最不可侵犯的一隅角落？！
“砰！”洛阳的双目血红，面容满是霜寒，此刻一拳向下，重重砸在了身下的石台之上！
借着这全力一拳，洛阳的膝盖蓦然挺直，整个人……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不断流向天际的玄色流光，愈发璀璨耀眼起来，似是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即将在他身上爆发开来！
在这股气息之下，就连赤幽都不得不往后倒退半步，神情万分凝重。
盯着对岸石台上的洛阳，赤幽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开口，说出了一句无比低声，却极为响亮的话语。
“你……真的做出决定了？”
即便到了眼下时刻，赤幽都仍是不敢相信，洛阳会真正动用……那化邪卷！
只因这卷经文，太过神秘，极为诡异，甚至可以说……被天地所排斥！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是否动用化邪卷。
更加是……
是否敢于逆天！
然而赤幽低沉的声音传出，对岸石台上的洛阳，却并未回应，而是神情淡漠，沉默了下来。
见到此幕，赤幽的心中再次一震，藏在背后的双手再次轻轻颤了颤。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可饶是如此，赤幽心中仍有着难以置信，或者说……不甘心！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洛阳，用一道几近于吼出的声音，大声质问。
“哪怕……你会因此万劫不复？！”
化邪卷的神秘，饶是赤幽都不敢妄自揣测，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若要化邪，便必须承载妖魔之力，而妖魔，则是天地间的一个例外，不入轮回。
洛阳以修士化邪，却又无妖魔的天赋血脉，很有可能……断送轮回！
一死，便直接魂飞魄散！
面对赤幽的嘶吼质疑，洛阳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沉默着脸。
仅仅嘴唇微微动了动。
“那就万劫不复。”
那就万劫不复……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却布满了无法言尽的沧桑与铭心刻骨。
“哪怕，你会从此杀生成魔？！”
赤幽瞪大着双眼，丝毫不给洛阳半点思量的机会，面色狰狞嘶吼道。
“那就杀生成魔。”
洛阳依旧看也不看赤幽一眼，低声喃喃开口。
像是在回应赤幽的嘶吼，却又更像是……在说与自己听。
“哪怕，你将会被这天地所不容？！”赤幽的声音依稀有了颤抖。
“那就与世为敌。”
洛阳目中的最后一丝复杂，彻底崩散。
清如明镜，冷若冰霜。
直至此时，似是察觉到洛阳身上无比的平静，赤幽嘴唇微张，却是再也无法说出半句话。
放眼天地，竟当真有如此……敢于放弃轮回，敢于逆天而行，敢于与天地为敌的存在！
是天真。
是可笑。
是愚昧。
也是执着。
赤幽眯起了眼，神情万分凝重，此刻缓缓开口，沉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哪怕……这是错的？”
声音阵阵回荡在帝幽界各处。
这一次，洛阳却没有如先前那样，立刻喃喃回应，而是低头沉默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洛阳重新抬起了头。
“错的不是我。”
洛阳突然笑了起来。
“是这个世界。”
声音不响，甚至可以说细若游丝。
但就在最后一个字字音落下的刹那，一场无形的风暴，陡然间席卷了整座帝幽界！
这座由朱宫上卿亲自开辟出的小世界，竟是在此刻……剧烈震动了一下！
那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白色曼陀罗，顷刻间……
燃烧了起来！
熊熊白火，无声地爆发，狂舞着燃烧！
同一时间，洛阳脚下的石台，不知何时，变大了数倍！
相对的，赤幽脚下的石台，诡异地缩小了许多！
不，这并非变大缩小。
而是变幻。
洛阳与赤幽，交换了石台。
帝幽界中的熊熊火光无比耀眼，一株株曼陀罗于其中妖娆绽放，婀娜多姿！
而在外界，那尊三足青铜鼎之中。
不知何时，那具干枯的肉身，已经重塑完整了骨骼。
每一根骨头上，皆泛出晶莹光彩，散发透出阵阵古朴强大的气息。
于骨骼之外，缓缓有红色血肉浮现，凝结出一条条经脉，一寸寸光滑肌肤。
那些悬浮在药王鼎各处的灵宝药材，不知何时，变得黯淡无光，更有几样植被状药材，有九成枯萎。
那具身躯快速凝结而出。
赫然是一名年轻男子。
是洛阳。
只不过此刻的洛阳，他身体各处皆流动着玄妙光晕，面容分明未曾发生变化，却比之从前，妖异了许多。
一股股令人感到压抑、惊恐的气息，从他身上溢散出，隐约传出了阵阵轰隆雷鸣，深山诵经，寺里钟声。
其中最为醒目的，是那于炽热火光中突然舒展开，微微飘动的。
一头白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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