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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机巧(一)


“都进京了?”萧鸾站在廊檐下,伸出一只手逗笼子里的八哥。

        回话的人神色恭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历将军和夫人一起,只带了女儿。大郎君在家中照看,二郎君一向是萍踪浪迹,据说是去了洛阳。”

        黑羽小鸟昂着鲜黄长喙,扑棱棱飞向笼子另一头,躲开了萧鸾的手。

        他无奈一笑,才交代到:“拿我帖子去拜望,说请将军一家明日过府赴宴。”

        回话的人却有些迟疑:“历将军奉旨进京,恐怕要先去面圣,若历将军推托……”

        “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萧鸾的心情仍是很好,“一会把鸟笼拿到院里去,晒晒太阳也好,是也不是?”最后一句显然是在问笼中八哥。

        进了建康城,是面圣,还是拜见侯爷,就看历将军如何选择。

        刚刚送走西昌侯府来的人,历辰阳的眉头就锁了起来。

        历夫人掀起门帘,狐裘大衣拖过地面,走到历辰阳身侧,柔声说道:“吃饭了,怎站在这里发呆?”

        历辰阳抖了抖手里的拜帖:“西昌侯刚命人送过来的,请我们带着女儿明日赴宴。”

        “这……”历夫人于人情极是通透,当下便说:“你我奉旨进京,理当先面圣。西昌侯是有意这样做。”

        历辰阳点了点头。

        “将军作何打算?”

        “明天是进宫还是拜望西昌侯,并不难以抉择。我忧虑的是西昌侯的目的,他明知我奉旨进京,如此做显然是有意试探,也借此向百官宣示他的威严。”

        “圣上年幼,且不理朝政。”历夫人小心翼翼地望了历辰阳一样,见他面色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想必也不会介怀将军进京之后第一个拜见的谁,但是西昌侯心机深沉,又权倾朝野,怕是不能轻易得罪。”她说的委婉,言下之意就是比起皇上,西昌侯更不能得罪。

        历辰阳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其间轻重。只是他到底是天子之臣,食天子之粟,岂能不忠于天子?况且他年事渐高,实在无意再攀附任何人。

        谁知庙堂亦如江湖,一样的身不由己。

        华灯初上,西昌侯府喧嚣热闹,灯烛遍插,丝带系结,明晃招摇如琉璃世界。

        女客一桌在西边暖阁,当中立了一位歌伎,薄衫长裙,广袖飘飘,悠然而歌,声音如裂帛。虽是暖阁之中,她仍冻得周身起了鸡栗。可是,谁要看包得像粽子一样的人跳舞?席中人却说得热闹,谁家花钿好,浙江送来的锦缎出了新花样。

        男客在东边,来的都是西昌侯的心腹近臣,只是没想到萧坦之也在其中。他是近卫军首领,又是宗室成员,竟然也依附了萧鸾么?

        萧鸾一手抓着历辰阳,一手执酒盏,称兄道弟般热络。

        “这一杯,我先干。”萧鸾一饮而尽,将酒盏覆下,果然滴酒未剩。

        “侯爷海量。”历辰阳也举起酒盏,尽干杯中酒:“得侯爷盛情邀请,末将此酒敬谢侯爷。”

        “欸。”萧鸾一笑,酒气上涌,面上微微泛红:“你我同为臣子,又是至亲。”萧鸾小历辰阳两岁,如今一个是圣上的叔祖,一个是姨祖父。

        “将军镇守边关多年,为我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这些不仅圣上知晓,满朝文武亦是铭记。”

        “侯爷谬赞,边境祥和乃是托圣上之福。”

        萧鸾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旋即又笑开了,极为认真又略有担忧地问道:“听闻北魏皇帝率军亲征,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到底是来了,历辰阳放下酒盏,西昌侯笼络自己自然是与军务有关,只是不知他的打算是什么。

        历辰阳心内斟酌了一下,边关军事非同儿戏,无论他西昌侯有何图谋,据实以告便是。“那北魏皇帝此番南征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有意迁都洛阳,南征只是做给北魏贵族看的,胁迫他们同意迁都,并非真的要南征。此情况下,边关几场笑摩擦是避免不了的。”

        “看来将军已有制敌之策。”

        “末将认为虽然北朝军力雄厚,但是此番他们既不为南征,军心难免有所涣散,应该趁此机会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将军认为当战?”

        历辰阳坚决地点点头,下颌敛紧,一双黑眸分外肃穆。

        萧鸾捋了捋胡须,一笑:“本侯却认为应当和。”他的目光软软落在历辰阳身上。

        可是,时间恍如停止,满室歌舞骤然停歇,正推杯换盏的百官朝臣僵立当场,所有目光刷刷刷齐齐射向历辰阳。

        “既然北魏皇帝不是有心南征,我们自然无谓挑起战火,能和岂不对民有利?”

        萧鸾的话一落,氤氲空气里陡起万丈波涛,人人目光如同利剑,他们都违心称是了,你怎能不遵守规则?

        历辰阳抬起头,直直望着萧鸾:“侯爷此言差矣,和虽能不费一兵一卒,但是所献贡物,丝帛锦缎、珍珠玛瑙,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如何有利于民?”

        针尖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会突兀无比。

        室中人人无不觉得雕梁画栋像一匹被扯至紧绷的罗绮,不知何时应声而裂。

        萧鸾却呵呵一笑,手执酒壶注入酒盏:“若非将军如此刚正,何以带百万之兵?来,来,喝酒。”

        这一笑舒缓了室内凝结的空气。

        “明日是上元节,你们没什么特别要做的罢?有没有什么人要来呢?”历重光觑空向沈流纨打听。

        沈流纨摇摇头:“没听女郎说起过。”

        “不去赏灯么?”

        沈流纨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拐着弯打听自己要不要跟聂如风一起去赏灯。她抬头扫了历重光一眼,冷冷地说:“你给我一块金子,我明日便不同你们一起去。”

        “有这么明显么?”历重光讪讪地笑着,顺手掏出一块金子递给沈流纨,又强调了一句:“说定了哟。”他甚至没有反应到沈流纨在趁机敲诈。

        “说定什么了?”聂如风恰巧走进来,嘴里还咬着一块年糕。

        “历郎君想吃八宝斋的糕点,托我去买。”见历重光出手大方,沈流纨索性多讹一点。

        聂如风斜睨了历重光一点:“他的腿不是好好的么?”

        “她也要出门,顺带的。”历重光在聂如风身旁坐下,笑得暖融融的:“明日有灯会,跟我去赏灯罢?”

        聂如风侧着头,“咦”了一声,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听说八宝斋新出了糕点赤明香,轻薄甘香,殷红浮翠”,说着,舔了舔嘴唇,“你一起买点回来喔。”

        历重光的额胳膊肘滑了一下,恨恨扳过聂如风的肩头:“明日赏灯,去不去?”

        “去呀,当然去的。”聂如风点头不迭。

        历重光心下舒畅,嘴角勾出笑意,这还是第一次与如风一同赏灯。

        “女神,我又来看你了。”陆元的声音比人先到。他怀里捧着一束红梅:“这是拿来给你的,刚摘的。”

        沈流纨接过红梅,寻了双耳花瓶,一枝一枝往里插。

        聂如风围在旁边,嘴里啧啧有声:“不错,不错,俊秀精神,这花养的很好,你从哪里弄来的?”

        陆元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捣了捣身旁的展卫:“看,我就知道女神会喜欢。”又冲着聂如风热情回答:“是展卫家种的,还要不?下回我再带些来。”全然不管一旁真正的主人。

        历重光在一旁,看着圆滚滚的陆元自打进来,便一口一个女神,一双眼珠差点贴在如风身上,很是不满,挤进众人中,将陆元从聂如风身旁隔开,摆出一副主人态度:“花不错,我代如风谢谢你。”

        陆元恨不能掰开自己眼睛让历重光看清楚眼里嗖嗖直冒的小火花,鼻子里哼了一声,冲历重光说:“我跟女神之间不谈谢不谢,我的就是她的。”

        “可我的还是我的,不是你的。”聂如风赶紧插了一句。

        历重光抿着嘴憋笑,以充满了胜利般的目光打量陆元。陆元瞬间如被霜打的茄子,蔫了。

        “明日上元节,要大办灯会,我们是过来邀你们一起去的,还有其他几个朋友。”

        “好呀,人多热闹。”聂如风想都没想,一口应承。

        沈流纨远远地,望了历重光一眼,见他脸色由得意转为失落,哀叹而无力地望了聂如风一眼。不知是否感受到沈流纨的目光,转过去,两个人刚好对上。

        沈流纨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拽紧了金子,慢慢偏过头去。

        “那明日晚饭后,我们来这里与你们汇合。”展卫微微一笑,轻快地说。

        子时临近,黑雾下沉,整座城如被巨大黑布覆盖,静谧,却不安详。

        沈流纨的手颤了一颤,书滑落。她眉头紧蹙,鼻尖微微翕动,是鬼气,汹涌的鬼气。

        她立马起身,推门而出,两只红色灯笼浮在半空,一个纤弱身形隐在阴影之中,红色连帽斗篷,镶了一圈白色狐皮。

        沈流纨舒了一口气,是聂如风。

        “跟我走,出去逛逛,接着。”聂如风扔了一包东西给沈流纨。

        她接住,沉甸甸的。院子正中设了一张几案,铜盏上点着红烛。寒风四起,呼啸而过,宛如黑沉沉的夜张开了口,可是烛火不动不摇,安稳光亮。

        香炉里插了线香,烟雾雾袅袅上升,细细几道如同勾连天宫的锦线。

        几案上方悬着神位,端端正正书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不知是用什么颜料写的神位,字迹莹润,在暗夜里微微发光。

        见沈流纨探究的眼神,聂如风勾起嘴角,嗤了一声:“你当上元节就是看看灯么?”

        在这以前,上元节于沈流纨而言,确实就是看看灯,吃吃东西,即使敬贺天地,不过上香祝祷,哪里需要这等大费周章。

        “上祈天意,下护苍生,神人鬼畜,无所遗漏。”聂如风轻轻补了一句,又垂下头,面色有些凄婉,叹了一声:“虽然已背离神道,但是遵循了这许多年,都成习惯了。”说着,抬头,望了望天,不知在跟谁对话:“你们,毕竟还肯受我一炷香火。”

        沈流纨与聂如风并肩出了昔人居,两人沿着城墙走,隔十步便点一支蜡烛,挂一盏灯笼,盈盈火光在黑夜里跳动。聂如风嘴里念念有词,似在祝祷。

        两人的脚步很慢,但是动作很快,手指捻过烛芯,火焰便自己跳了出来。挂了几盏灯笼之后,沈流纨发现蜡烛与灯笼俱是动物油脂掺了香灰,这是为了吸引游魂野鬼。

        没多久,几道暗色影子从墙中,巷弄里钻了出来,循着香火跟在沈流纨和聂如风身后。风越发阴冷,枝头枯叶扑簌簌刮落。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街市到了夜晚,人声不闻,阳气乍弱,安静得如同黑洞,能够将任何活物嚼得渣都不剩。

        地底、树梢,不断有黑影爬出,挨挨挤挤,如同沉重的布袋,跟在两人身后。茫茫黑雾,细细看去,两人右肩各有一盏莲花灯,火苗微弱,似是随时就要熄灭。

        “不要回头。”聂如风赶紧制止沈流纨,而背后,越来越沉重。

        沈流纨从未见过这许多鬼。事实上,她也并未看见。她不能回头,一回头,灯就灭,自己也会成为一缕幽魂。可是,她知道,背后,跟了何止千百只鬼,森森阴气,浸透了脊背。

        一圈转完,聂如风拉着沈流纨一起跃上屋顶,靠着飞檐坐下。如果没有这么多黑影,这个画面其实挺美好。

        红色灯烛照亮了满城黑暗,黑影急不可耐地扑向红光,将香火之气深深吸入。

        “他们都是些无人祭奠的幽魂,入黄泉而不得,终日于人间飘荡,无意识,无知觉,偶然不小心进入厨房、厕所,人间烟火重些的地方,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原来只是无处容身的可怜鬼而已。沈流纨心下微微叹了一声,她以前只觉得聂如风刀子嘴,豆腐心,如今看来,也有一颗悲悯之心。

        聂如风像是看见了沈流纨的心思,回过头说:“不要以为我是好人,照顾无处可去的鬼总比照顾流离失所的人容易。”

        回到昔人居,刚进门,两人便看见坐在院中,双眼炯炯有神的历重光。

        他一手支着下巴,听见声响,冲聂如风说道:“如风,你这香挺特别,是不是直接升去天宫?”

        空气流动得微妙。

        沈流纨见状赶紧回房。

        聂如风走向历重光。他用袖子将身旁的石板扫了一扫,聂如风便就势坐下。

        “你从未问过我是做什么的。”

        “我猜猜,女刺客?”历重光以手刀做了个划脖子的姿势,又摇了摇头:“你上回在我家也没杀人。身怀绝技的女术士?”

        聂如风噗嗤一笑:“我收钱办事,解决难题,神鬼不忌。”

        “就凭你一个人?”历重光不用猜也知道,聂如风背后有一股势力。

        聂如风低下头,眸子黯淡了些:“当然不是。”又很快抬起头,对历重光笑笑:“你以后有难题,也可以找昔人居。”

        “就算我不在了,昔人居会一直都在。不过,最好你永远不要有这样的难题。”声音到最后轻得几不可闻。

        历重光抬头望着月亮,双手搭在膝上,自嘲一般:“对我也不能说么?”

        “我不想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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