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机巧（八）

聂如风猛然坐起，冲口而出：“什么时辰了？”

        白浮吓了一跳，不满地扫了聂如风一眼：“中气还挺足。”

        聂如风这才发现自己和沈流纨躺在一张榻上，身上都敷了药。自己还好，只是些皮外伤。手掌格外严重些，有个血窟窿，一动就疼。沈流纨尚在昏迷中，左肩与胳膊被包得如同粽子。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白浮。

        “废了，那只手经脉全断。”

        聂如风说不出一句话，一阵默然。她当初救沈流纨并非完全出自好心，而是察觉到她非同常人，是以留下，没想到尚未查清她的身世来历，已落得双双重伤。

        沈流纨，你这个人，看上去冷冷清清，却如此重情重义。可惜，我欠你的，今生无以为报。

        她抬头看看窗外，日影西沉：“酉时已过？”

        “尚未。”白浮答了一句。

        那尚来得及。今日是历重光头七，只要在他尸体上点一支引魂香，他必然会来这里看一眼。到时她就有办法将他的魂魄重新装回身体里。

        她掀开被子，下榻，朝摆放历重光尸体的房间走去。

        “哎……哎，你去哪儿？”白浮立刻跟上来。

        “你看着沈流纨，她醒了就带她来历重光那里找我。”

        聂如风推开门，直奔放引魂香的小抽屉，手指一抚，香便点着，升起袅袅的雾。

        她将香放在历重光脚边，自己坐在一旁，静静地等。

        是的，她早都计划好了，从她答应杀历重光开始，从她的剑毫不留情刺穿历重光的身体开始，她谋划了完整的应对之策。

        杀他是义父所命，情义两难全，她不能对即墨连颂说不。可是她明白，她绝不可能真的要历重光的命。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知道地底的棺材里有固魂草，那是即墨连颂为了留一缕亡魂九死一生所寻回。她只要一株，将历重光的魂魄缚于肉身之上。固魂草，六十年而生，六十年而灭。如此，历重光便能再活六十年。

        她要在这里等着见历重光最后一面。

        时间如水流逝，滑过皮肤，却如刀刻。

        聂如风的双眼晶光闪烁：“历重光，你来了？”

        阴风骤起，本就阴冷的屋子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一道白影渐渐飘近。

        “如风，你在找我？”

        她的一双眼睛很快被泪水打湿，可她拼命弯起嘴角。既是最后一面，怎能不让他记住自己的笑容？

        历重光靠近一些，抬手想擦掉聂如风的眼泪，可是手指穿透了她的脸。

        “如风，我恋慕你的。可是，你不恋慕我，对不对？”这是压在历重光心头的一个问题，生时记得，死后亦念念不忘。那日夜里，聂如风没得及回答。后来她帮他，救出他的母亲、妹妹，他以为那就是她的回答，她的情意。他想，他与她此生不负，定要携她游山玩水，走遍天下，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最终，他没想到最终的结果却是她那柄冷冰冰的剑。她杀了他，那么她果然是对他没有恋慕情意的，要不，怎舍得杀他？

        “如风，我不怪你。”历重光目光温柔：“向你表露心意只是侥幸一试，万一你对我也有一二分情意？我不想错过。”他此时多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见过，那个与你一同守岁的男子，你笑得很开心。”

        “我只希望你一世平安，活得淋漓恣意。你以后不要再收妖，亦不要再杀人。我去过地狱，那些酷刑真的很惨。如果你被那样折磨，我定会心疼得从坟里跳出来。”

        聂如风扑哧一笑，像从前很多次一样一掌拍在历重光肩头。可是落入掌心的只有空气，眼泪便汹涌而来。

        “你跟那个小子好好在一起。”历重光的眉头都皱起来：“可惜以后他若是欺负你，我不能帮你出气了。不过想来，也没有人敢欺负于你。”

        “如风……如风……”历重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低唤，尽皆碎成心里空落落的回忆。

        “是的，对不起，我有眼无珠，偏偏恋慕着其他人。”聂如风温柔地看着历重光，原来言不由衷宛若凌迟：“他待我很好，从不欺负我，也不跟我抢酒喝。”

        历重光的心如被巨石击中，沉而钝的痛，心如被掏空，万千不甘只化作一句：“如此，我便放心了。”

        聂如风从未流过这许过泪：“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顺着历重光的话说，他还有六十年的岁月，他应该平安喜乐度过每一日。她不要他在念念不忘里蹉跎岁月。

        固魂草，以生魂为引，固凡人之魂。

        是的，要用固魂草救历重光，必须以另一魂魄为药引。她现在说的每一句皆是诀别之言。

        “我要走了。我不再杀人，也不再降妖。他跟我说要带我远走高飞。我们会找一个风景秀美的小村庄，在那里隐居。我要做一个寻常农妇，酿酒、织布、种花。”

        “你以后也要找一个好姑娘，能陪你一起喝酒，陪你走遍天下。会给你做饭吃，帮你补衣服，还会逗你开心，不跟你吵架，不给你添乱。”

        “可是，可是若你真的有了那么一位心上的姑娘。你能不能，不要忘记我？”她将心碾碎，听见最后一句话被轰然掩埋：“如果你忘了我，我真的会很寂寞……”

        她一边说，手里点燃另一支香。很快，历重光只觉头晕眼花，以手抚额，终是失去了意识。

        她收起历重光的魂魄，从灵台倒灌而下，又将固魂草结成一枚草戒，套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刚刚做完，白浮与沈流纨走了进来。

        她坐在榻边，朝着两人淡然一笑：“我要以我的魂魄为引，帮他固魂。”

        白浮一听，怒不可遏：“你们这些女人，活该被男人骗！”他忽的飘到聂如风身边：“你的命不是命？为他固魂！亏你说得出口！他要是有良心，醒过来以后还不日日内疚，不得安心！他要是没良心，回头就忘了你，左拥右抱！你值得吗？”

        他骂得不解恨，回头朝沈流纨吼：“你倒是说两句！”

        沈流纨伤重，走得缓慢。她在聂如风身旁坐下。在她看来，自然无一个男人值得这样奋不顾身。可是毕竟曾亲眼见过历重光为救聂如风九死一生，也许历重光真的不同。

        而且，最关键莫过于聂如风的心意。“你想明白了？真的愿意这样？”

        聂如风轻而坚决地点点头：“我死以后，即墨连颂必然察觉。你们赶紧将我埋葬，带着他远离此处。他还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醒来。”

        白浮干脆将头扭过一边。他不是女人，不明白女人之间的互相扶持，不问是非对错，只论情意。

        “待他醒来，不要说我已死。就说我用师傅留下的一颗续命丹，救了他一命。”聂如风擦干眼睛，目光又落到历重光身上，似被黏住一般，怎么也移不开：“我告诉他，我心里有别人。我要跟那个人去隐居。”

        “为何？”沈流纨一阵难过不忍：“你为他而死，却不让他知晓半分？”

        “我这样费尽心机救他，不是为了让他在内疚与亏欠之中落魄半生，我要他平安喜乐，一世长安。”

        无限美好希望如柔软绸缎在眼前铺展，聂如风面上露出如水笑意。她眉眼俱弯，一掌拍碎自己的天灵盖。一缕幽魂逸出，最后回望了沈流纨与白浮一眼，便缠上固魂草，隐在翠绿之中，消失不见。

        固魂草霎时紧缩，勒紧了历重光的手指，似要卡入骨血之中。最后，只留下一道淡青色的疤痕。

        聂如风的尸体滑到在榻边，全无生气，只余一点笑意。

        沈流纨别过头去，双眼尽红，无声而泣。她甚至不知心里百般不舍，千分难过从何而来。

        她与聂如风，共处一个屋檐下一年整。去年寒冬，大雪纷飞之时，她救了奄奄一息的沈流纨。后来，沈流纨痛陈过往，聂如风毫不同情，甚至出言相刺，到底如她所愿，教她咒法。

        她们一起，收过婴灵。她将她扔进群蛇之中，坐在树枝看好戏。她们一起，祭奠百鬼，见过这洛阳城最荒凉阴冷的一面。

        她叫聂如风，最终如风而逝。

        白浮啐了一口：“现在哭有何用？你当时怎不劝她？”模糊的脸逐渐被眼泪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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