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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柴砍好了吗?”胥飞白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摇着蒲扇,喝着茶,一副晚年退休大爷的悠闲模样。

        梅慕九将一筐柴啪嗒扔在地上,当真吐槽道:“活了几万年就是不一样。”

        “赶紧去做饭。”他就当没听见,继续穿着单衣晒太阳,旺旺还趴在他的膝头,看上去简直是天伦之乐。梅慕九抽抽眼角,心道若不是自己知道他是什么人,估计也会觉得他人畜无害。

        吃着饭,胥飞白闻了闻,道:“怎么感觉这么酸?”

        “放了醋。”梅慕九虚着眼回答。

        “……为什么要放醋啊?”仿佛人畜无害的白白歪着头问。

        “放醋对身体好。”

        胥飞白立马点头:“这样啊。”

        “白……白。”梅慕九想了想,忍着不适叫他一句,问道“你想不想听故事?”

        “想想想!”胥飞白眼睛发亮“是你前几天给旺旺讲的吗?”

        “是。可是我如果还要洗碗拖地,就没心情了。”

        胥飞白当即就勤快地收拾起了碗筷:“我来我来我来。”

        “可是你哥如果不高兴怎么办?”

        胥飞白眼睛一瞪:“他敢!”

        “……好,果然英武。”梅慕九顺着他夸了一句,溜到了书库,打开门,熟门熟路地喂了飞马一点灵草,摸了摸白鹿,便又陷入了修炼。

        这几个月他修炼起来一日千里,离大乘只差一层薄膜了,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参悟得多一点……

        修炼与参悟本就是同时进行,两相作用,方有进益。灵气如水般在他身边缠绕,一点点滋润着他的丹田,此前的伤现在也几乎全好了,修炼起来终于没有了疼痛,只有舒畅。

        陷入了冥想后,他不知不觉得想起了以前在守善村的时候。那时他与秦衡萧一同历练,过得真如一个凡人般自由自在。

        “小萧……你现在怎么样了?”梅慕九心中长叹,一只白鹿仿佛通晓他的心情一般,蹭了蹭他的头。

        屠界已到傍晚。

        残阳如血,大漠上也一片血色,长长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后是壮丽繁奢的行宫。

        现在的行宫内极其空荡,就连池子里也没有一滴水,只残留着纷乱的血迹。几个侍女轻轻走过寝殿,便听到了一阵琴声,不禁都驻足在门口,不愿远离。

        这里的人从来没听过琴声,或者说,任何乐曲都不曾听过,他们自生下来便只会杀戮,因为这里是屠界,不会用剑或拳头的人,只会死亡。

        自秦衡萧来了之后,每到黄昏或傍晚,附近的人就都会听到他悠扬的古琴乐音,有时凝滞,有时又如高山流水,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仿佛道尽了宫外凄凉,血染天地的悲戚。他的琴,本就有借势与些微的安抚作用,就连那些早没了理智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熏陶下也渐渐懂得了安静。

        寝殿的窗没有窗纸,只是一片完整的空洞,占满了一面墙,轻纱做成的帘子被束在两边,大漠近在眼前,残阳像磨碎了的金子一般涂抹了进来,照在了临窗弹琴的男人身上。

        他墨发披散,白衣胜雪,指尖一勾,是桃枝映月,指腹一按,是春江流灯。侍女们愣愣地听着,一个胆大的小声问道:“王今天也是在思念他的爱人吗?”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被王百年来都思念着……”

        “我听说王爱的是一个男人。”

        “啊?这……”

        琴声又蓦地激烈起来,纷乱而激扬,她们被震得往后连退几步,不敢再听下去,连忙离开,顺便去给她们二十年前才上位的新王做一顿丰盛的晚膳。

        伴着忽缓忽烈的琴声,一个较为年长的侍女精心地揉好了面粉,搓出了一碗丸子,嘱咐道:“到时多放点糖,越甜越好,等王弹完再送进去。”

        “知道了。”

        另一个侍女一边煮着汤,一边好奇问道:“可是他不喜欢吃甜的啊,为什么每天都要一碗糯米丸子?”

        “要你多嘴,知道得多有什么好下场?”年长侍女瞪她一眼,厉声呵斥,整个房间霎时再次回归了安静,只留下轻微的走动声。

        不小心勾断了一根琴弦,琴声戛然而止,秦衡萧愣愣地看着这副梅慕九送的琴,捡起那根琴弦,贴到了胸前;“师尊……”

        平日里只有太阳落山后,他才能得到这一时的清闲。他不知外界是何年何月了,但于他来说,早已过了上百年。他整整杀了百年才抢到了这一方废弃的行宫,成了一个所谓的王。此时屠界已被他征服了一半,还有一半,他从未涉足过。但这也意味着……很快就又是一场战争了。

        嗅到一丝甜味,秦衡萧把琴弦仔细收到盒子中,轻声道:“拿进来。”

        “是。”侍女恭顺地低头走进去,把托盘放到了圆桌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今日要酒吗?”

        秦衡萧沉默了一会儿,听不出情绪地道:“酒……再好的酒,也比不上梨花酿。”

        “梨花酿?”侍女托着腮鼓着脸思考着,半晌才垂头丧气道“梨花长什么样?”

        “下去吧。”秦衡萧站起来,白衣迤逦在地上,侍女心想,这真像王曾说过的银河。

        看见门被关上,秦衡萧坐到桌前,把那盘糯米丸子放到对面,盘子前还有一张金符,正是当日梅慕九塞在他手心里的。

        “师尊,今天可有人给你做丸子?若没有,便自己做吧,实在不想……我都记着,等我回来,每天给你做。”

        他突然就变了一个样,没了在别人面前的冷厉,柔和得像一轮温柔的明月,絮絮叨叨地对着金符说着近日发生的事。

        直到月上苍穹,他才吃完这顿饭,把金符放在胸口,唤人来收拾了桌子。

        “王!有人来了!”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风一般跑来,跪在门口,惊慌喊道。

        “谁?”

        “南边的铁骑,听马蹄声约有三百来人。”

        “还有多远?”

        “五百里!”

        秦衡萧站在窗前,遥看地平线,此时那里还只有一片惨淡的月光。

        男人继续道:“王,他们还没被您教化过,都是没有理智的野兽,我们要更加警惕啊!”

        “三百人,我一人,足矣。”秦衡萧右手轻抬,床边的宵断应声而起,飞到了他手上。

        将士抬头看着他那虽瘦了不少却依旧高大而英俊的背影,突然也有了勇气,大声道:“吾王所向披靡!”

        很快,一队人马就从地平线上涌了出来,战旗飞扬,奔马咆哮。

        秦衡萧执着长剑,从窗口跃了出去,就连盔甲都没穿,一身白衣在空中轻踏几步,就如走在月光上一般,一瞬就到了铁骑面前。

        将士呆呆地往前走了几步,怔楞地问道:“仙人……就是如此?”

        侍女双手撑着脸,痴迷地回他:“就是仙人,也没有我们王这么好看哩。”

        他们第一次看见秦衡萧时,他是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之上的,当时还没有分帮分派,只是本性使然的混乱厮杀而已。看见新人,便都一拥而上。这么多年了,他们从没见过新人,只想第一个摘下他的头颅。

        怎知他修为虽不是最高的,体魄却无人能比,刀剑怎么也砍不伤他,就连杀到现在从未有过败绩的壮士塔拉也没有他硬气,被他一瞪就吓掉了大刀。

        秦衡萧从东边一路杀到北边,杀了数十年,杀红了眼,右臂都差点被砍断了,一张脸被血糊得只能看见一双嗜血的眼睛。但当他杀到行宫面前,看见几个跪下来瑟瑟发抖的孩子时,却蓦地松了剑。

        一个被他砍倒在地的人嘲笑他:“妇人之仁,胆小如鼠!”

        秦衡萧一剑就割下了他的头,把他和一众欺负了孩子的人的头,挂在了行宫外的墙上。

        他给孩子们取了名字,保他们在行宫生活,他们便自愿成为了他的侍从。

        当晚,秦衡萧站在行宫的最高处,下面围满了想要来绞杀他的人。

        他只是说:“顺我者,生。”

        有个尖嘴猴腮的人第一个归顺了他,他问的头一个问题便是:“为什么?”来到屠界的人没有人会清醒,特别是像他这种被血灌溉出来的人,只会被勾起体内的杀欲,变成被杀戮操控的疯子。秦衡萧没有回答他,他只是在扬起剑的那一刻,看见了手心里的金符,那一瞬间,所有沸腾的血液都平静了,就连擂鼓般的心脏都平缓了下来。

        梅慕九说他知道自己是谁,他相信他就算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不该做的事。他也笑着对他说过,世人要杀我,我便杀世人,人不能做恶鬼,也不能当活佛。

        秦衡萧便只是道:“我杀该杀的人,救该救的人,这是师尊教我的。”

        月光都染上了血色,尖嘴猴腮的将士回过神来的时候,秦衡萧已然又闲庭信步地回来了,一身白衣滴血未沾。

        “该休息了。”秦衡萧冷声道。

        两人连忙行礼退下,出门前,只看见秦衡萧望月不动。

        谁也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不过,还是望月思人罢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只与离人照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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