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e

“章觉希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收到消息？”朱烨问父亲，眼角余光仍旧罩儿子身上,小葵花正推着地球仪转圈圈,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玩着成年人完全无法理解游戏。

        “应该是半年前。”砂爷将熄灭雪茄点燃了,慢慢地抽着，道，“人到了生死攸关时候，办事就格外谨慎一些,他知道除非他坐上章家掌门位子，否则一海城出现就会丧命，当然不会轻易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我还查，恐怕和章家老爷刻意庇护有关,韵希都告诉你了吧，他家两个堂兄弟都废了，现能指望就只有那个废物了。”

        朱烨习惯性摸了摸衣兜，掏出一支烟夹指间，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点燃，缓慢地揉着烟丝，道：“怎么，章老爷真有心捧他上位？”

        “不然呢？他岁数比我还大些，现生一个也来不及养大了。”砂爷阴沉沉笑了笑，道，“倒是有个好女儿，可惜从小养得太娇，当主母也不一定撑得起，当掌门……哼，披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

        朱烨默然，他们这种家庭对男孩和女孩教养理念完全不一样，男孩儿生来便要捶打磨砺，个顶个要能撑得起家族事业，女孩儿则必须养尊处优，养出世家小姐气质来，才好和上流社会联姻，替兄弟们巩固娘家各行各业势力。章韵希作为章家唯一女儿，是秉承了这一传统，十八年来几乎养成了一朵温室鲜花，即使从现起便悉心调|教，怕是也难成大器。

        “既然他已经成功地避开了我们视线，为什么又要这个时候贸然出手？”朱烨说出了心中大疑问，“他完全可以再等几个月，拿到章家继承权再发难。”

        “因为有人给他提供可靠消息，他以为他可以一击即中，彻底杀了你。”砂爷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大约是抽烟多了嗓子不舒服，端起朱烨调秋梨膏呷了一口，道，“十年前没有弄死你，一直是他心头一件恨事，为了这个他被他亲爹搞成废人，差点北欧一辈子都回不来。仇恨能让一个人变聪明，也能让他变疯狂，这二者并不矛盾。何况上次你还端了他一门发财生意。”

        “哦？什么生意？”朱烨诧异，脑子里捋了一下今年以来所有过手事情，实想不出哪件可能和他有关。

        “他这两年北欧搭上了一个地下文物交易集团，一直通过各种渠道把内陆文物弄到国外去。”砂爷说着，听到窗户边小豆丁咳嗽了两声，便立刻将手里雪茄熄了，道：“这种事，走水路安全经济，他自然想从海运着手，因此回到海城后就拐弯抹角搭上了你小叔手下一个得力马仔，本想大干一笔，谁知第一次就被你给端了，非但折了一大笔钱，还赔进去一个从北方重金挖到土夫子。”

        朱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人竟然是章觉希手下？小叔他疯了吗？居然帮章家做事？！”

        “他并不知道那批文物幕后老板是章觉希，否则他绝不会犯这种错，他这个人是有点不可说野心，但绝对还没脑残到这种地步。”砂爷喝掉后半杯秋梨膏，道，“这事说出来连我都不信。章觉希……真是个狠角色，明知我们和章家势同水火，偏偏玩了这么一手灯下黑，以重金买通了阿砺手下，让他帮自己走货。”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朱烨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全然想不出可以推翻理由，沉默着给父亲续上一杯茶水。砂爷接过来抿了一口，接着道：“你小叔那个人，你也清楚，眼皮子浅，知道自己没入朱家族谱，不是正经主人，这么些年来一直偷偷摸摸给自己捞钱。也是他一时糊涂，被下边人蒙蔽了，才被章觉希利用。”

        “等等。”朱烨抬了抬手，迟疑道，“这些是他亲口说？他马仔为谁做事，他当大哥居然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砂爷郑重摇头，“阿烨，我知道你一直为十年前那件事怀疑他，可我也要再说一次，水至清则无鱼，人都是趋利避害生物，没有绝对忠诚，也没有绝对背叛，人和人之间，只有权利、利益以及能力角逐。你将来要坐上朱家掌门位子，必须学会控制这混沌一切，而不是把它厘清，因为这世上事，根本是理不清。”

        朱烨默然，砂爷口中那件事，一直是他一块心病——当年章觉希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劫持他，就是因为朱砺一个电话。

        那天砂爷叫朱砺下午四点去学校接他，结果朱烨一出校门就被章觉希人接走了，不是他蠢，而是劫持者车和朱砺一模一样，连司机相貌都异常相似。凑巧是那天朱砺偏偏就去迟了，晚了整整一刻钟，虽然他后来一再解释自己是因为堵车才去晚了，但……作为一个海城开了二十年车熟手，他司机怎么可能连区区一刻钟误差都预计不到？

        再后来朱烨又查出一件事来，就是朱砺居然和砂爷那个怀孕情妇有些说不清联系，虽然没有确切证据证实二者一定有什么奸|情，但超出普通阿嫂与小叔关系是必然，也就是说，很可能朱砺老早就知道那情妇肚子里怀着另一个“太子”，一个来历可疑“太子”。

        诸多蛛丝马迹穿一起，不由得朱烨心里疑惑，再者他本来就是个多疑敏感性子，管这些事情终朱砺都一一澄清，他还是心里埋下了质疑种子。

        但砂爷说也没有错，这世上没有百分百好人，也没有百分百忠诚，想要控制好手底下人，光靠猜疑是不够，重要是角逐与制衡，用手中拥有各种资源去控制他们。朱烨若有所思，轻轻点头，砂爷感慨地叹了口气，道：“我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也不是偏听你小叔一面之词，这次我们之所以这么顺利搞定章觉希，都是他功劳。”

        “他？”朱烨加诧异，离开海城这两个多月，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你公海出事以后，我把赌船那边生意全部都停了，所有人调回总部严查，阿砺也就地解职，一同回到总部待命。公海那边是他管辖范围，你他地盘上出了事，他脱不了干系。”砂爷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小孙子爬上自己大班椅，捞起桌上田黄石貔貅镇纸，青花笔洗上砸得咣咣响。朱烨要起身制止，反倒被他拦下来：“叫他砸去，小孩子不要管太严，你小时候就是被你妈妈教太懂事了，三四岁就一副小大人样子，无趣透顶。嗯，这孩子比你强。”

        朱烨无语，想来老爹也是被自己这冷性子给憋得狠了，居然生怕小葵花不够淘，豁出去心爱一对田黄石镇纸，也要把小孙子培养成一代天骄熊孩子。

        这是什么样抖精神啊……

        还好小葵花光是好动，破坏性并不强，敲了两下就对镇纸失去了兴趣，抱着一篓子和田玉围棋爬下椅子，哗啦啦撒窗户边玩去了。

        砂爷远远看着小葵花，眼神中蕴着温暖笑意，一边端着茶杯啜饮，一边道：“阿砺这么多年也知道你朱家地位，我早就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朱家，除了我，他是不想让你出事人之一，万一你有个什么，他就什么都没了。所以解职以后他找了我好几次，还给我立下了军令状，要一个月之内查出内鬼。既然他这么坚持，我就给了他一个月期限，我从外围查，让他从内部查，双管齐下寻找真相。谁知道当我查到章觉希半年前以假身份回到海城，他已经弄到了那家伙藏身确切地址，连着内鬼一起交到了我手上。”

        朱烨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叔行事如此利落，眉头不禁微微皱起：“这么容易？”

        “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砂爷放下茶杯，习惯性地叼起雪茄，瞄了一眼忙忙碌碌撒棋子儿小孙子，始终没有点燃，“他花了一周时间把几个可能接触到你行程马仔查了个底朝天，后确定了四个账户上有大笔不明来历收入人，严刑拷问了三天三夜，把人家家属都扣了，终才查出来一个真正反骨仔。”

        朱烨眉端一跳，那天能接触到他行程安排，应该是朱烨极其亲近和器重手下，他这么大张旗鼓地查一次，还动了人家家人，等于是绝了这几个人忠心，将来不可能再用他们了。一个团队，领导人固然重要，但下面这些左膀右臂也不可或缺，培养出一个贴身手下往往需要很多年，很多事情磨练，朱砺这一次无异于自断双手，手笔不可谓不大。

        “就是这个人，当初接了章觉希线，拿了他好几百万，用朱家船给英国人运文物。”砂爷接着道，“阿砺也是对他太过信任，又一时贪财，才中了章觉希招。事情查清后他追悔莫及，当即就按那内鬼提供信息抓到了中介人，送到大宅内连夜审讯。”说到这里，他嗓子有些沙哑，端起面前茶杯一饮而，道，“当时我也场，那中介极硬气，熬到天亮才吐了口，说出了章觉希藏身地。我和你小叔当即部署了计划，带人包围了那个偏僻山庄，来了个瓮中捉鳖。”

        朱烨给他杯子里添上茶，虽然整件事听上去毫无破绽，滴水不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逻辑上有些别扭，想了想，道：“那章觉希，你审过了？”

        砂爷端起茶杯，道：“审过了，正因为这个，我才相信阿砺没有说谎——章觉希这次落到我手里，他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要是阿砺有一句说不对，他一定不会放过求生机会，或者即使他活不成，也必须要想办法让我们互相猜疑，起内讧。”

        这倒是事实。朱烨点了点头，沉吟良久，道：“爸，我想见见章觉希。”

        砂爷眉峰一跳，道：“不必了，我说过，章家事情我来解决。”

        朱烨默然，他对章觉希其人一直抱着莫大好奇，一直以来都想亲自会会这个严重精分对手，现眼看这厮都要归西了，不见他一面实是心里不甘。还想再争取一下，砂爷已经站了起来，道：“这件事就这样吧，时候不早了，小孩子怕也饿了，走，咱们吃饭去。”

        朱烨知道老爹虽然一向纵容自己，但一旦做了决定事情，是绝对不会改，左手无名指动了动，忽然想起墨斛和自己身上随身灵来，脑中灵光一闪，便又不急了，道：“好。”

        “小宝贝儿摆这是什么呀？”砂爷弯腰看着窗前兢兢业业摆围棋子小葵花，和颜悦色问道。小葵花忙得一头汗，推了推他小腿，道：“走开啦，我画爸爸哩。”

        “爸爸？”砂爷一头雾水地看着地上一团乱麻图案，半天指着个长长带子问，“这是什么？”

        “尾巴啦。”小葵花嘟着嘴，小胖手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摆着，“这个是耳朵，这个是尾巴，这个是胡纸……爷爷走开啦，你踩到我爸爪纸啦。”

        朱烨一头黑线，砂爷却是一脸赞赏：“阿烨，这孩子真有想象力，比你强多了。”

        区区两个小时而已，朱烨忽然发现“比你强多了”这句话已然成了老爹口头禅，而他，也被悲催地定义成了“冷淡无趣过分懂事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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