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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节 风起(二)


‘他们这是……?‘我狐疑地望向她。

        ‘小主有所不知,这些宫人统共都是如懿殿,懿贵妃手下的人。懿贵妃前些日子被太医院里的霍太医给诊出了皇嗣龙脉,近来越发嗜食甘酸之物。中宫之位一直虚悬,眼下这后宫里就数懿贵妃位份最高。只要十月之后,懿贵妃平安诞下皇嗣,晋位中宫怕也是水到渠成之事。石榴富贵多子,榴花又是列花主之一,应了‘后宫之主‘这样的吉兆,故备受懿贵妃推崇。懿贵妃为人性格乖僻,凡跌裂于地上的榴果儿一律不肯食之,任凭再是晶莹剔透犹如珍珠玛瑙般的籽儿。那树上的丫头是懿贵妃前院里的粗使丫头,唤作绿染的,前些时候替她家主子熏衣物的时候,一个不仔细将懿贵妃最珍爱的富贵花开双鎏金攒狐毛的袍子给熏出一个洞,懿贵妃罚她半月内不得进米面,饿得孱弱窈窕之体替她去石榴树上用手捧摘了新鲜的石榴回来给她赔罪,不捧回300只,这责罚尚不算完。‘

        ‘现下秋风已越发凛冽了,往后北风再一起,300只?哪里能摘得那么许多的?!绿染那丫头饿着半个月的肚子且穿得那样单薄,再拿鞭子一顿策鞑下来,岂非要了她的命去?!‘

        ‘偌大的后宫,竟无人管得了她么?任凭这么肆意妄为下去?!‘我不平道,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吃痛地掐陷在掌心里。

        ‘管?哪里管得?先勿论萨克达氏.如懿乃皇上是为皇子时的嫡福晋,其先祖舒塞于明万历八年归吾先王努尔哈赤,官居都统,执管满镶蓝旗,其父现为太常寺少卿富泰。单凭萨克达这个姓氏,自先祖入关伊始世代为吾朝征战。辈辈英豪,屡立战功,势必倍受皇上器重。据说,皇上先前在府邸的时候,嫡福晋过世得早。身侧虽有两位侧福晋替其散叶繁嗣,无奈诞下的也只是两位格格。如此,懿贵妃肚子里的这个极有可能成为皇上登基后第一位皇子的皇嗣。落在皇上心里必是极为看重的。即便懿贵妃使性子骄横了些,权作有了身子的人脾气必是见长便罢。‘灵儿低声道。

        渐渐地,体无完肤的脚面已再无从下鞭。嗜血的乌梢蛇鞭就密集地缠上绿染纤瘦的脚踝,霎那间,皙白的皮肉上便布满了乌紫乌紫的淤痕。盯着盯着,我那许久未曾经遭的干呕恶心之感便又排山倒海地卷土重来。我暗暗着力,克制地隐忍下来。

        ‘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啊?怎堪如此摧残枯萎呢?!‘

        旋即。我一把拂落灵儿劝阻的手。情急之下。不失决绝地上前吼道。

        ‘一群雕心鹰爪的狗奴才。先皇素以仁慈俭勤统治天下,尔等青天白日下竟敢如此残虐宫人,实乃有污大清圣誉。‘

        一群人,循声望来,见我发难,即刻呼啦啦地给跪了一地。

        只那执鞭的小太监,颇为蛮横。身子虽跪下了,脖子却梗着,歪着脑袋只拿眼斜睨我。

        ‘回禀婉婕妤,这奴婢不守规矩,奴才也是依照如懿殿的殿规教教她而已。‘小太监刻意将如懿殿殿规几个字咬音重重的。

        我递了个眼色,灵儿慌忙上前将树上的绿染搀扶下来。可怜绿染那小丫头血肉模糊的一双赤足,离了树干,竟连支撑自身重量的力气都耗尽了,一下便瘫坐在树下,既惊且怕地晕厥过去。我忙解下身上雪绒里蚕丝掐花精绣双蝠献瑞的外裳,俨俨给她遮了个严实。

        我眉心一跳,回转身过来,唇角似含了平静无波的笑意。

        ‘哦?想是本宫误会了,你手里攥着的乌梢蛇鞭看似不错,可否递与本宫把玩片刻?!‘

        灵儿见此情景,即刻从那小太监掌心抽走乌梢蛇鞭递给我,亦无意问与他允是不允。

        指尖缓缓滑过那埋了倒刺的鞭锋,我一抬手,兜头兜脸地便甩了那小太监一鞭子。

        始料未及地挨了这么一下,小太监哀嚎一声,懵了几秒。转醒后面色苍白,泪珠子便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

        ‘这一鞭子且让你受得明白,是为你刚刚睨视本宫,轻薄无礼,依照大清的宫规而治。‘

        疏桐叶影后传来两声轻笑。

        ‘婉妹妹好情致哪!不待在碧瑶苑好好候着内侍司的女官,倒跑到这果圃园子里替本宫教训起这些不成器的奴才来了。‘

        听着这语气,嗅着一丝飘忽不定的晗桂子的香气,又见着灵儿跪拜在地,我便已心知肚明身后发话的是何人,旋即转身慎重地福了福身子。

        ‘婉婕妤参见贵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却见懿贵妃一袭明蓝色的小粒半月领蜀锦衫,周身彩蝶团簇,腰线以下是斜拼的素白色裙展,绾着流云髻,斜插了点翠簪,整个人娉娉婷婷地立在那里,华丽而又不失端稳。

        ‘不敢,如懿殿的奴才们受教得服顺了,本宫才能少废心力,确保皇嗣万全。‘懿贵妃慵懒地抚弄着指尖上的鎏金镶珐琅贝珠护甲,微微含了一丝无可捉摸的笑意。

        ‘娘娘可要替小贵子做主啊!‘小太监见主子来了,跪行上前哀呼道。

        懿贵妃的笑意在一瞬间似被霜冻住,眉目间隐含笑意,唇边却已动怒容,索性抬脚将小太监踹翻在地。

        ‘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怵在这里作甚?是等着别人抬举你第二鞭子么?保不得本宫便成全了你。‘

        ‘小贵子知错,小贵子知错……。‘

        得了主子的这一句,那个唤作小贵子的小太监巴不得似的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一旁身着墨绿色绒缎棉娄罩锦袍的江容华连忙上前搀扶,一方锦帕轻柔地搭在懿贵妃的腹部,似安抚着那里面尚未成型的胎儿。

        ‘贵妃娘娘您万般不可动气,仔细着自个的肚子,里面怀的可是龙裔,万一有个闪失。皇上怪罪下来。这谋害皇嗣的罪名,怕是再搭进去几个婕妤的位份,且担待不起。‘

        见懿贵妃面色和缓了些,转又对我言语。

        ‘今日之事,婉婕妤确实僭越了。小贵子做错事。受婕妤责罚理所应当,只不过无论如何也应该先禀明贵妃娘娘,这样私下的责罚。要置娘娘的颜面于何地?犹记得当日婉婕妤行册封之礼,诏书上御赐的几个字明明是--索绰络氏碧瑶,柔嘉舒顺,册为婕妤……。婕妤自问柔嘉舒顺这四个字如今仍否担得起?‘

        我倒抽一口凉气,但觉掌心湿腻,后背腾起一股子寒气。

        ‘婕妤刚刚还神气活现地,这会儿怎成了哑嘴的雀子?‘与江容华合居如懿殿偏殿的阚淑仪轻佻倨傲地帮腔道。

        我睫羽微动。只拿目光恨恨地盯住阚淑仪那张青涩未消、妆容精致的面容。

        不及我答理。接着又抢白到。

        ‘碧瑶苑殁了个丫头。这做主位的却一点儿也不操心,倒跑到这教训起别人殿里的宫人来了,婕妤的这心还不是一般的宽哪。成日里搜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各个宫苑都翻查了个底朝天,现下怕只剩碧瑶苑尚未搜查到吧?宫人当面虽不敢议论,但保不齐不准人私下里猜测,而今嫌疑最盛的……是哪里了。宫人还说……。‘

        说到这阚淑仪谨慎地望了望懿贵妃平静无波的面色。

        我心头气闷,急欲开口辩驳,嗓子里的话却被懿贵妃云淡风轻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宫人还说什么?阚淑仪你尽管详尽道来,婉婕妤成日里闭居在碧瑶殿里,有些话想是如何都未必听得,这会子听听想必亦无不妥。‘

        ‘原本碧瑶苑殁了个丫头,私下里暗自查查就过去了,谁承想皇上为避晦气,日日夜宿养心殿。敬事房的萧公公回禀说,皇上已然数十日尚未翻转绿头牌了,各宫嫔妃闻言无不怨声载道,皇幸这事毕竟受了碧瑶苑之事的牵连。‘

        懿贵妃懒懒地抬了抬眼,用了一副让人捉摸不定的口气,淡淡地说。

        ‘这话,你们信么?‘

        不待众人开口,独又自语到。

        ‘本宫却是不信。‘

        懿贵妃神色微微一沉,忧思愁色渐渐缠绕上眉梢。

        ‘前朝传来的消息,皇上新进即位不久,宫外便有发匪瞅准我大清基业未稳,揪事扰民。闻报,皇帝已急诏广西巡抚郑祖琛前往平息。就这一团污秽的局势,皇上整个心思放在国事上尚嫌不够用,哪还得功夫计较儿女情长这样的琐事?‘

        ‘再则,原是本宫骄纵了你们,皇上身边侍候的嫔妾统共就那么几人,竟没一人留意着皇上的龙体康泰。皇帝在先前在潜邸是为四阿哥之时,先帝邀诸皇子会校猎南苑,皇上为劝恭亲王放弃猎取,情急中被甩下马,遭马蹄踏,而至右腿有疾。这几日秋寒肆起,怕是顽疾复又重至,圣恭违和,无意去各处走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岂由底下这群爱嚼舌根的奴才们妄自揣度了圣意去?!这事就交由江容华着力去查,一旦查出便送去慎刑司,即刻打死。‘

        懿贵妃说着这话的当口,眼底的厉色已然敛了几分。转而拉起我的手,狭长的凤目中重新蕴满了关切之色。

        ‘妹妹这双葇夷怎么给冻得跟冰凌柱似的?定是底下人照顾不周,这么阴寒的天气,眼见着雨点便要落下来,竟挑唆着主子来这风口里站着,赶明儿皇上怪罪下来,本宫定又落了不是。‘

        此言一出,灵儿面色煞白,整个人筛糠似地趴伏在地上。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我转醒过来,覆手将她的两只手护在掌心,仔细搓揉着。

        ‘臣妾这副身子康健着呢!可不比娘娘精贵。这样的天气出来,原打算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的,因路过这园子,见得落了一地的果子,适才决定择两个好的给太后捎去,亦好略尽臣媳的孝道。‘

        懿贵妃微微颔首,拍一拍我的手背便松开了。

        ‘本宫未承想,妹妹却原来这般有心。‘

        ‘那便罢了,灵儿也起来吧!还不加紧扶了你主子往太后宫里走一趟?劳动太后她老人家久等。便显得不合时宜了。‘

        我低垂了眼眸,略略福了福身当是拜别。灵儿亟亟起身扶住我便往太后宫里去,凌乱着的步子,显然心情未及平复下来。

        ‘休再后怕了,你既出自碧瑶殿。外面便认定了你是本宫的人。你放心,只消你用心为本宫做事,本宫自当保你周全。‘我略微出力地握了下她的手。

        闻言。垂着眼睑的灵儿嗫嚅着洇红了眼圈。

        走出百余步,我复才刻意放低了声线。

        ‘这几日晚间得空,你便替我往懿贵妃悄悄跑一趟,前次我跌伤,太医院送来尚好的紫檀玉解膏偷偷放在绿染那丫头的窗下,断不得使人瞧见。‘

        ‘小主仍是要蹚这摊浑水?‘灵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瞧着绿染那丫头也可怜见的,若亲身爹娘见着这副样子。还指不定挂心到何等地步。你只肖妥帖地办好本宫交待的事情。其余的……。‘

        话说到这里忽觉后脑一寒。那种感觉像是被人从暗处盯住一般麻凉,心跳随即漏了半拍,我下意识地缩了缩颈,偷偷掉脸向懿贵妃处再看。不远处褐黄的枯叶从枝头簌簌而落,懿贵妃唇角依旧高傲地抿着浅浅的笑意,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

        身后。

        待我和灵儿主仆的身形,被一丝不剩地吞噬在婆娑的树影中。

        懿贵妃抬手略略抚了抚她温丝不乱的宝月髻。目光默默地拢了回来。

        ‘娘娘便这么轻易地放过她?‘阚淑仪忿恨难平地挑唆道。

        ‘不然呢?你以为?‘懿贵妃斜睨她一眼,悠然开口。

        ‘皇上登基不久,就经了这么一次选秀,她便已接连晋位,直接位列进府最早的本宫和侍奉皇上多年才得晋升昭仪的俆佳氏之下的尊贵第三人。就连她那住着的碧瑶苑本宫也从未曾见得,最是清雅幽静的所在。红枫灵动,秀美飘逸,必是着人用心布置过,吃穿用度样样精致华丽自不必说。可见虽才侍寝了两次,却是极得圣意。再加上其叔父左都御史在朝堂上正二品的官职,本宫的阿玛都得敬畏他三分。她风头正盛之时,轻易动她,岂非自找晦气?‘懿贵妃用马蹄底将脚前的雪绒里蚕丝掐花精绣双蝠献瑞的外裳吃力地碾入黑泥里,赤红地双眸恨得几近滴出血来。

        ‘那这个丫头如何处理?‘阚淑仪抬了抬下颚,指点着绿染说道。

        ‘着几个口风紧的太监,便用这雪绒里蚕丝掐花精绣双蝠献瑞的衣裳裹了,直接拖去宫外的乱葬岗给埋了,对外只说染了暴疾,本宫的如懿殿断然容不得这类往后有可能背信欺主的奴才。‘

        ‘啪‘,高脚清铜灯里爆出一朵烛花。

        将侧厢房里两抹纤长的倩影疏朗地打在青纱雕花窗格上。

        ‘姐姐,小主今日之举好生令人费解。‘

        ‘如何?‘

        ‘你我虽因异变进来伺候的时间不长,然,亦早有耳闻,小主的性情柔婉,素来不喜沾惹是非,缘何今日却替他人打抱不平起来?‘

        ‘唉!这后宫中主子有主子该克的筏子,奴婢有奴婢当适应的生存之道。主子的事,你议论、猜疑便已触大忌。再往外胡乱说去,仔细哪日不明不白地便歿了。后宫里的女人,每朝每代成百上千的埋着,都为紫禁城宫墙积攒着斑驳血色,你我如同蝼蚁草芥般的性命更毋庸多言。成日里都是将脑袋架在脖子上混日子的人,还是审慎一些为好。‘

        玄青色的灯罩里,孱弱的烛芯顷刻间倾覆在如串串红泪般的蜡油里,再不闻半分声响。

        窗外。

        是深沉如墨的夜色。

        浓得犹如再也化不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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