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为何不恨你

暮阳随白芷进入静水楼。

        静水楼有九层之高，千菀在第三层药房。她凭窗独倚，看着底下的一幕：海阙挥剑似舞，阳光下身影翩鸿，而柳梦冉在边上安静地瞧着。

        暮阳走过去，也瞧见了这一幕，说道：“你不能因为长老们进不来静水楼就如此任性啊。海大公子可是你未婚夫！”

        “那又如何？我本就无意下嫁海阙。何况……”她轻笑，望着楼下，却问暮阳，“你以为海大公子为何会答应这门婚事？”

        “因为梦冉在你这？”暮阳依然不信海阙对柳梦冉有情，“他二人虽有过婚约，但都是父辈们决定的事儿，哪来的感情？”

        千菀看透暮阳心思，笑嗔：“你们这些生意人啊，真无趣。人世间除了利益纠葛难道就没真性情了么？如今柳家大势已去，堂堂府衙大公子难道还图柳家那点家财不成？你我都清楚，海大公子是剑痴，可不似你，财迷！”

        暮阳扬眉笑纳“财迷”一词，既然千行叔侄俩都认为海阙是真心的，她纠结再多又有何用？只是……

        她沉思道：“以海大人的性情，他眼下必然瞧不上柳梦冉这个死而复生的儿媳，何况你们俩家又定下了婚约。海阙若想与梦冉在一起，怕是退婚之路坎坷。”

        “那就爱莫能助了。”千菀淡淡道，转头命白薇去请柳梦冉他们上楼。

        柳梦冉九死一生再见暮阳，当即红了眼眶：“暮姐姐，好久不见。”

        暮阳问她：“柳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点头：“海大哥与我说了，是二叔……是他害了父亲害了所有人，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逃过这一劫。”她流下了眼泪，脸上却是一派坚韧。

        暮阳看向她身边的海阙。海阙看着柳梦冉，满眼关切与心疼。

        本该一生无忧，却突然间家破人亡。柳梦冉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坚强。而她能从悲伤抑郁中走出来，海阙功不可没。

        “梦冉，眼下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暮阳与她说明来意，“一是就此隐姓埋名，安生度日；二是以柳家千金的身份拿回柳家家业，而那个与柳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杀手可能会再度对你下手。”

        柳梦冉陷入挣扎，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海阙握住她的手，承诺道：“不管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会陪你一起走下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四目相对，坚定了柳梦冉的决心。她说：“那是我柳家家业，是柳家祖祖辈辈打下来的江山，既然我有幸活下来，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败落、流失。那是我柳家女儿的责任！何况，即便我隐姓埋名，难保不会被那人发现。与其躲躲藏藏，不如正大光明地活着。”

        娇弱的柳家千金说出这样的话，让人震撼的同时又觉得她就该这样。暮阳尊重她的选择。

        “暮姐姐，明日你可否陪我回一趟柳府？我想去整理一下父亲的遗物。”

        暮阳点头说好。

        海阙与柳梦冉走后，暮阳对千菀说：“看得出海阙为人固执，是那种认定了便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当年他为赏识天下各路剑法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这回他若真认定了柳梦冉，婚再难退都不是问题。可是千菀，你有没有想过，你被退婚了你该怎么办？”

        “海阙退婚理亏的是他们府衙。只要千家世代繁荣昌盛，我嫁不嫁人又何妨？”千菀平静地翻拣药草，温婉端庄。

        ※※※

        次日，暮阳同柳梦冉一道回柳府整理柳老遗物。

        书房已经全毁，只剩下焦黑的残垣断壁。柳梦冉静默站了会儿，去了父亲的房间。柳老的屋子里没有太多装饰，简单大气，没多少东西需要整理。

        暮阳无意间翻到一张画，上边画着风姿绰约的曼妙女子在烂漫春色中抚琴的场景。柳梦冉接过画，微微笑着，眼里是难以掩饰的悲伤。她说：“这是我二娘，是父亲一生中最深爱的女子。”

        那一刻，这个如青花白瓷般纯净的女子身上染满浓重的哀伤。而她平和的语气里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她只是心疼。心疼她的父亲和母亲。

        暮阳忽然明白，柳梦冉从来都清楚自己对邢晏的感情，不算爱情，也不是迷恋，而是一场追求，一次挑战。她一心想要自由，想要为父母为自己去迎战柳氏家族的利益，而邢晏恰巧在那个时间点上出现。而后来，她的放弃是她终于看透彻世家族里的无奈，明白家族责任远远高于个人幸福。所以，她才会哭得那么崩溃。

        “父亲不是爱不上娘亲，他只是……只是心里满满地都被这个女人占据了。先来后到，娘亲输给了时间。是柳家负了沐姨，而父亲，他由始至终辜负的只有我娘亲。”她话里带了几分哽咽，眼中有泪光却指着画中女子，微笑着看向暮阳，“姐姐与沐姨的眼睛果然很像。”

        暮阳淡漠地别开眼，眼中浮现一抹疏离。

        柳梦冉娥眉微蹙，眼中泪光更甚，她忽然问：“柳府败落至此，暮姐姐，你还恨吗？”一词一字如针锥，柳梦冉戳痛了自己，暮阳却依旧垂着眼没出声。她再问：“暮姐姐，你恨我吗？”

        “恨！为何不恨？”暮阳终于抬头看她，满眼清冷。

        柳梦冉再也忍不住，泪流如注。

        暮阳看着她，步步紧迫：“你是柳府千金，从小锦衣玉食。我呢？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自小就跟着母亲在烟花之地讨生活，受尽屈辱。你说我为什么不恨？九岁那年，无良老鸨在我身上下了****逼我接客，母亲为救我而死。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娘亲杜落衡，她死在柳老的怀里，我娘亲呢？一具寒尸草席裹着，天地为墓。我逃离青楼几乎冻死在雪地，寒毒入骨，以致现在每个月都要遭受非人的折磨。你问我恨不恨，我告诉你，我恨极了你们柳家！”

        她问一句，逼近一分。眼中的恨意那么明显，丝毫没有保留，如燎原的熊熊烈火，似料峭的延绵冰川，令人心惊。最后一句“我恨极了你们柳家”终于逼得柳梦冉捂住脸，失声痛哭。

        刚刚赶到的海阙蓦然听到哭声，当即踢门进去，将柳梦冉护进怀里，皱紧眉头瞪向暮阳，不复优雅高贵。

        而暮阳也被千行带进怀里。一记清淡的目光看向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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