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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若以大齐的审美来看,祁县县令孙结哪怕人到中年,也足以担得上“美姿仪”的赞美。但此刻,他却失了一贯的翩翩风度,焦躁不安地在内室中左走右踱,见香都快燃尽了,幕僚们还没得出个结果来,不由开口催促道:“诸位,你们讨论了这么久,好歹也拿个法子出来啊!”

        听得他的催促,众位幕僚默默无言。

        孙结手底下的幕僚们,不是孙结的本家亲戚;沾亲带故,一道读书的师兄师弟;就是一心攀附权贵,出人头地的寒族子弟。这些人在内斗上,个个都是一把好手,怎么讨好上峰,怎么平衡势力,怎么巧妙地打击县中的大户,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可一到这等左右为难,需要展现他们军略的时候,原本滔滔不绝得他们,就好似哑了似得,半天都想不出该怎么做。

        见幕僚们的态度,孙结心都凉了半截。

        他自然清楚,问题的症结并不出在“敌人”,而在于“自己人”上头。若非窦开的心病与大户的要求相冲突,他也不至于为难到如此地步,偏生……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咬了牙,咒骂许徽“当真心如蛇蝎”,内心却着实凄惶不安到了极点。

        孙结手下的幕僚,大都为白身,指望着主君吃饭,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自然也心急火燎,有些人嘴上都急得起了泡。见大户们的情绪越发按捺不住,就差没直接指着孙结的鼻子威胁,他们心中也急,是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终于有个面貌平庸,却有一股风流气度的文士走了出来,对孙结拱拱手,说:“说句使君不爱听的话,敌人已将您逼入两难境地,您能做得,唯有两相权衡,取对您更加有利,损失更小的而已。”

        孙结咽了口唾沫,急急地问:“取其轻?可怎样做,才是轻?”

        “无非八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孙结心中诸般思绪纠缠,迟迟没个定数,半晌才问,“如今的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何无过?”

        文士闻言,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碍于窦开的威慑,便刻意压低声音,问孙结:“您说,此番入侵上党失败,谁的责任最大?敌人反攻太原,在祁县外割麦,谁的损失最多?”

        能当官的人,除却后台实在太硬之外,其余的都不会是傻子,文士这么一说,孙结就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可这又有何用?”说罢,他有些心痛地说,“本官在县外,可也有……挺多良田的。”

        见孙结这般问,文士知他意动,哪怕声音压得极低,也带了一丝颤抖的意味:“使君不过舍了一季稻麦,却进可攻,退可守。这般做,既不开罪窦府君,又不得罪许府君,更是能削弱大户们的实力,无论谁怪罪下来,责任都……”

        孙结本就不是那等舍己为人之人,被文士这般鼓动,心中天平早就偏移到了这边。想到窦合与窦诚的失败,他一边想着“出师不利,岂非命数不允”,一边下定了决心,按照文士说的做。

        听得祁县封闭好几天的大门打开,陆续有兵士出来,早有斥候飞马报了许徽,原本在割麦的兵士们也在长官的命令下,放下稻麦,回到军营之中。

        许徽站在高处,眯着眼睛看对方列出来的阵势,半晌之后,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攻城之道,果以攻心为上,咱们这还没打呢,孙结就有投诚的意思了。”

        祁县县令乃是肥差,非关系深重,窦开信任者不能当,是以听到许徽的判断,许林尚有那么一分不信,便道:“听得孙结与窦开乃是多年的挚友,还是儿女亲家……”

        “若孙结真有心出力,怎会让诸位大户自己出人?孙结这是打着脸面都不得罪,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捞好处的算盘呢!”许徽对官场老油子表现出来得所谓的“挚友”“姻亲”,素来不以为然得很,毕竟他们这些高门大阀,高官显宦,从来都是翻脸比翻书都快,任何事情,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哪真正在乎什么“信义”?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如此珍惜与戚方的友谊,毕竟如戚方这般真正一诺千金,热血豪情的男儿,实在太过难得了。

        世家的德性,苏灿不会比许徽少了解多少,是以他慢悠悠地加了一句:“祁县孙使君,当真聪明人,比那等利欲熏心,舍不得眼前利益,目光短浅的鼠辈,倒是好了不少。”

        许徽闻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显然对孙结首鼠两端,还未开战就想着保命乃至保留官职的做派很是不喜,毕竟所有主君都喜欢忠心耿耿的臣子,不喜欢这般圆滑的墙头草。

        苏灿微微一笑,似是完全不曾听闻,只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真是世间不变得真理。窦开若是能再宽容一些,没那么阴戾狠辣,睚眦必报,也不至于让人心寒至此,非但不誓死以报,反倒一遇大事,就先思自保与退路。”

        这些话,许徽听得舒服,因为她毫不怀疑,自家就属于“得到”的那一类。但她心中也明白得很,哪怕再“得到”,首鼠两端的小人总不会少了去。

        纵然心中万分厌恶,许徽也懂得千金买骨的道理,知晓欲成大事,就得兼容并储,不得随着自己的心意乱来,便兴致缺缺地说:“这些大户舍不得拿出全部兵力,妄想凭着未曾磨合,也没有见过血的一些部曲来打倒咱们,着实可笑。既然他们这般轻视咱们,咱们就来个一击必胜,打碎他们心中的美梦,顺便加加砝码吧!”

        说罢,她望了望祁县的地势,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这般地势,倒是冲锋的好地方。”

        她都这样说了,底下的人自然心领神会,自打出来之后,就只在涅县活动过一次筋骨的重骑兵们得了命令,个个兴奋得不得了,在扈从得服侍下,将厚厚的甲胄逐一套上,顺便最后检查一次爱马的状况。而重骑什长之首的蓝光,则得了许林的吩咐,强掩激动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

        不得不说,哪怕是临时强拼凑起来的,由各家大户部曲乃至家丁组成的队伍,人数一多,又武装起来,哪怕彼此之间不听指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嗡嗡嗡嗡得声音,从远处看过去,倒颇为像模像样。

        上党许氏临时的军营,驻扎在祁县十里之外,许徽带来的几千人也被分成三波,一波割麦,一波巡视周边,一波驻扎军营,看上去实在没气势到了极点。哪怕此刻,上党许氏的军营中出了近千人,缓缓推进,人数与这边派与得,倒也不差什么、

        没了乌压压的近万大军兵临城下造成得迫切感,这些平日对百姓耀武扬威惯了的家丁们,也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甚至沾沾自喜,觉得敌人不堪自己一合之敌,否则怎么会他们都列出阵势,敌人还不快点打过来,只是在一旁列阵,迟迟不给回应呢?但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了大地的颤动,那是马蹄频频踏在土地上,造成的沉重韵律。

        这些家丁来不及收回洋洋自得之心,就见到不远处,那如黑色洪流,又如冰冷枪尖,冲锋而来的骑兵!

        祁县的家丁,做得最多得事情就是看家护院;地位高得,能随着主子出去,欺压欺压百姓;若得了肥差,也能朝着自家的隐户乃至乡间的百姓收取租子。总之,他们一直处于上风,居高临下地欺负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而这种人,在许徽的评价中,只能称得上是“无能得恶狗”,遇到比自己弱小的人,就龇牙咧嘴,有如饿狼,可若遇上了比自己强大的人……

        “一击即溃,四散奔逃。”许徽淡定地给敌人下了评价,懒得去看骑兵与步卒们收割敌人脑袋的场面,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记得告诉这些家伙,别离城门太近,当心被对方投石波及,枉送了性命。”

        待回到帅帐中时,许徽屏退了众人,看似在地图上比划,心中却沉重到了极点。

        城中大户……世家……若说之前,许徽对这些地头蛇的看法,仅仅停留在“一柄双刃剑”,利用得好就能安抚百姓,利用得不好就容易与自己争权夺利这种不偏不倚得想法上,而如今,她已深刻地认识到了大户、世家对权力的制约,以及危害。

        “寒族大户,终不成气候,能制约孙结得,无疑是太原郡中,势力在祁县的世家……难怪祖父说,寒族子弟越多越好,才用得放心,就连威名赫赫的先帝,也喜欢任用寒族臣子。”许徽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轻声呢喃,“看样子,我也得少用家中带来得老人,多提拔一些出身寒族的家伙了。”

        世家子弟,许氏忠仆,都有下注的余地,唯有寒族子弟……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为自己怪异的心理。

        出身世家,享受世家的种种优渥条件,却希望除自己之外,再无拥有特权的世家。

        人心之自私,可见一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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