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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上代山主


民国时期,在长堤到沙基一带,大大小小的“番摊”、“字花”档口林立,吸引了不知多少人来参赌,每日所抽的赌税更是惊人,养肥了洪门公司和巡警,却令不少省城人倾家荡产,贻害甚深,恐怕都是从当年“闱姓”开赌而来。

        而这沿江一带的“番摊”、“字花”基本上由“聯興顺”和“義合興”控制,是两大公司一大利润源流。沙基的“细眼皇帝”盲昌和四大公司元老不和的其中一个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这些“番摊”和“字花”档口。

        因为盲昌虽然明白洪门公司很多依赖经营赌博博采为生,但是他始终不赞成这项营生,认为应该适可而止,但是四大公司元老岂能同意?双方也争持过很多年。

        最近这些“番摊”和“字花”档口之间出现了争端:长堤“義合興”控制的档口指责沙基的同业不择手段来争夺赌客,甚至用作弊形式来搞破坏,已经开始出现了好几次火拼,令到所有从长堤到沙基的番摊”和“字花”档口最近全部歇业,赌徒们末日来临。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茶客就敏感地认为这两大公司必定不会这么轻易罢手,而大多数的茶客则认为不过是经常发生的利益冲突而以,不足为怪。况且现在省城的局势这么混乱,这些洪门公司的冲突就更加正常了。

        龚千担却注意到在这些茶客讨论的时候,有个经常来饮早茶的老人反应十分奇特,于是暗暗对他上起心来。

        这个老人形相奇特,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十岁年纪,鸡皮鹤发,但是十分矍铄,身体十分健朗。其时离辛亥革命已隔十几年,他脑后还拖着条短小的辫子。

        每日这个老人都是雷打不动在早上四五点就来到莲香大茶楼饮早茶,例牌的一盅两件:一壶陈年老普洱,一碟干蒸烧卖和一只糯米鸡,从不变更。谭司理都尊称他做“康伯”。其他老茶客对他也十分尊敬。

        康伯吃完点心,就是拿出他那只珍藏的斗蟀出来把玩,从不与人交谈,特立独行,一坐就坐到下午收市才走。仿佛他来莲香大茶楼就是为了打发时光而已。

        龚千担留意了他好几天,发觉每当茶客们讨论起省城的局势或者是关于四大公司的情形时,这个康伯就是一脸的不屑,皱起眉头,于是忍不住就向谭司理打听这个老人的详细。

        谭司理说这个康伯住在逢源大街,是西关的老街坊,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龚千担问不出究竟,对这个老人好奇心却与日俱增,因为他偶然看见这个“康伯”在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掏出了一块旧手帕抹手,手帕上面绣有“洪德”两个大字。

        自从那晚在塘鱼栏的陈塘戏院学堂经历过怪事之后,他就当年李文茂“红船起义”上了心,特意向在恩宁路上的“八和会馆”里面的粤剧老前辈打听过关于“琼花会馆”,知道当年李文茂率粤剧班红船起义兵锋直到广西,建立了洪德朝,以戏子之身,立国称王。

        而这个“康伯”的手帕上绣的这“洪德”二字分明就是与当年李文茂起义有关,这个“康伯”恐怕跟省城四大公司之一,主要活动在城北白云山和省城“河南”一带的“洪德胜”有莫大关联。

        现在的海珠区一带在当年省城人中被俗称为“河南”,并非是那个位于中原的“河南”省,因此很多外省朋友初初来到省城时常常觉得老广莫名其妙,其实是因为地域特色而已。

        “河南”河网密布、村落相联,同时也是省城很多大户有钱人家定居的地方。其中的名胜包括羊城名刹“海幢寺”还有在今天纺织路上的孙中山的“海陆空大元帅府---士敏土厂”。

        而省城四大公司之一的“洪德胜”就是活跃于包括“河南”和省城北郊白云山一带,又被人常称作“红船会党”,因为这个洪门帮会多以粤剧戏班中人尤其是四邑

        人为主,控制住省城四乡九成以上的“红船戏班”。这“洪德胜”中弟子曾经参与了太平天国时期的“洪兵起义”,后来被清廷镇压,死难者无数,元气大伤。

        因为镇压太平天国的军队以早期湘军为主,所以“洪德胜”会党中人视湘人为大敌,传闻每年“洪德胜”在佛山召开宗亲大会时,都要焚烧曾文正和“曾九帅”的画像。

        而白云山因为当年是李文茂誓师攻打省城的地点,也被“洪德胜”被视为祖庭之一。而另外一个祖庭则是佛山的“琼花会馆”,第一个粤剧班的行业工会,后来被清廷焚烧,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火烧琼花会馆”。

        而“義合興”因为也是由两广西江上红船戏班前辈创立,所以与“洪德胜”向来互相视为同宗同源,关系密切,隐然成联盟关系,共同对抗“聯興顺”。

        因为这个原因,龚千担三番四次想打听这个“康伯”的来历,却总是不得要领。

        省城这个时候更加混乱,滇、桂两系操纵的军政府已经开始变得失去控制,而从东江败退回来的散兵游勇开始在城东大肆抢劫过往民众,一时间省城变得风声鹤唳、怨声载道。

        而各院校学府师生和各业工人不断在省城内游行示威,呼吁驱逐军政府的参议莫荣新和岑春煊,时称“倒莫”。

        “聯興顺”和“義合興”的年轻门生在双方的地盘交界太平路,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南路上不断地展开小规模火拼,搞到西关和长堤的商户苦不堪言,都担心再这样下去,必定酿成洪门大火拼,会殃及池鱼。

        很多茶客都纷纷讨论,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商请西关的商团会长出面来制止两帮的打斗,否则将会导致更多商户的巨大损失。

        西关商团势力颇大,因为背后有洋人撑腰,所以一向不放各大洪门公司在眼内。

        而两大公司的山主在这个紧要关头都“潜了水”,失去踪影,连打仔洪和水龙都不知去向。龚千担又不敢会“联顺”米铺打听消息,所以有点失魂落魄,做起工来就不断地犯错。

        这天龚千担负责在楼面做“大茶煲”,也就是茶博士,负责帮客人的茶盅添水,因为心事重重,一个不留神就走到康伯的桌子旁,下意识地掀开了他的茶盅盖,倒了新鲜的热水进去。

        康伯看了看自己的茶盅,又看了看龚千担,突然摇摇头道:“现在的后生真是不像话,一点规矩都不懂。难道缩骨全没有教你吗?”

        龚千担当场愣在原地,在莲香大茶楼干活了好几天,这个康伯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话,今天却忽然开口,而且居然还提到“缩骨全”的名字,不禁十分奇怪,看着康伯说不出话来。

        康伯看见他这个模样,有点好笑,道:“细路,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知道添水不能自己掀开客人的茶盅盖的吗?你在香堂大会帮那些叔父元老敬茶难道也是这样?”

        龚千担终于反应过来,知道眼前这位老人必定是洪门中的老前辈,当下不敢怠慢,连忙道:“是晚辈疏忽了,还请前辈请教。”

        康伯有些错愕,但是很快就露出满意的表情,道:“不错,不错。想不到现在三点水还有你这样懂辈分、晓尊卑的‘新科进士’,坐下吧”

        说完就指着茶桌旁的一张空椅子。龚千担连忙将大茶煲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态度更加恭敬。

        康伯道:“你叫做龚千担?”

        龚千担又吃了一惊,想不到这老头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连忙点点头。

        康伯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打听我的底细,是吗?

        龚千担脸色一红,只好又点点头。

        康伯哈哈笑了几笑,道:“看在你是‘缩骨全’的子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老子我大名叫王继康,六十几年前在‘聯興顺’和江湖上,人人都叫我做‘鸡糠’。我就是上任‘聯興顺’正印坐馆,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太叔公’。不过你也可以叫‘鸡糠’叔。”

        这一番话听在龚千担耳中不啻是晴天霹雳,当场浑身一震,万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老态龙钟的干瘦老头居然是就是“火麒麟”的前任,“聯興顺”第三辈长老。

        这省城洪门之内从未听过有三辈的元老,“火麒麟”和“神仙余”已经是辈分最高的了,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个“鸡糠”的出现。

        龚千担满脸狐疑地看着“鸡糠”,有点不太相信。

        “鸡糠”十分得意,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小朋友。我告诉你老子已经九十有多,耄耋之年,不过命贱人贵,老而不死。”

        龚千担吐了吐舌头,实在是难以置信,这个老人虽然老相,但是怎么也看不出有九十高龄,而且还能天天精神抖擞地来到茶楼喝早茶。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就肯定是比“火麒麟”和“神仙余”还要辈分尊崇的洪门前辈了。

        鸡糠掏出他那块绣着“洪德”二字的手帕,道:“你这几天老是看着我这块手帕,是为了什么?”

        龚千担迟疑了一阵,就约略将自己在塘鱼栏戏剧学堂碰到的怪事说了一次。

        “鸡糠”太叔公认真听完,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一样,入神了良久,像是回首前尘往事一时间如穿越破碎虚空、神游宇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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