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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番外*画情五


碧落的出现很适时地缓解了体和殿内紧绷之极的气氛。

        之前还被慈禧的怒气吓得跪倒一片的人,这会儿全悄悄侧着头,目光闪烁地朝着门口处望去。

        原是想看看究竟谁那么大本事,竟能让西太后在盛怒之下住了手。及至一见到他那张脸,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说,噫!怎会那么美?!

        普天之下,哪有生得那么漂亮的男人。

        莫说是人,即便是妖,只怕也无法生得一丝儿毛病都挑剔不出来。

        偏偏这名叫碧落的男人便是如此。

        以往只听说潘安宋玉生得好看,有谁见过真容?眼前的碧落却比古人笔墨下的潘安宋玉更加好看。这到底是有多好看?搜肠刮肚却形容不出,只知那一张脸,若说它如女人般妩媚,偏又透着股逼人的英气,若说俊逸阳刚,眼波流转处却分明一抹溺得死人的妖娆。

        之前的楼小怜便已经雌雄莫辩般够美的了,在他边上一衬,生生的就被比了下去。

        一时宫内静得鸦雀无声,唯有静王爷依旧在边上坐着,慢慢饮尽杯里的酒,朝着门口这美若天仙般的男人微微一笑:“这位便是常听宫里头人说起的碧落先生么,老佛爷?怎的说是叩见,膝盖里却跟打了铁似的,莫是至今还不懂宫里的规矩?”

        “免礼了。”见碧落闻言便要下跪,慈禧转身淡淡道。随后回到自己软椅上坐下,扫了眼四周,抬手轻轻一摆:“都起吧。”

        这一说,边上太监侍女忙聚拢过来,将同治从地上搀了起来。

        但许是还未从之前的激怒和羞愤中抽离出来,他僵着张脸立在一旁,不动也不坐,似仍在以沉默对抗着坐在正首那高高在上的女人。而慈禧对此仿佛视若无睹,只将一双眉慢慢舒展开了,望着门前的碧落,对身旁载静道:“王爷,勿口口声声的规矩。祖宗有家法,原是对着咱宫里头的人,而碧先生乃是江湖中的,闲云野鹤,切莫过于计较。”

        “原来如此,载静无知了。”边说边朝碧落拱手一揖,碧落原是在门前静静望着,见状,便将琴往地上垂了,也朝他回了个礼。

        慈禧一旁看着,似乎重又高兴了起来,一边望望身边的载静,一边瞧瞧门口的碧落,片刻,叹了声道:“今先生应约前来,给咱娘儿们弹琴助兴,本是件快活事,没想却被撞见了家门中争争闹闹的不痛快事,倒真让先生见笑了。”

        “老佛爷说笑,碧落一路而来,只来得及一睹老佛爷如观音般的慈颜,何尝有见到什么不痛快之事。”

        慈禧笑笑:“说到一路而来,听说你近日刚从塞外归来,是么?”

        “回老佛爷,因前阵听王太医提起,说老佛爷肺经略有热燥,久治未消,故而有些烦恼。因此碧落趁着三月时节去了趟塞外,为老佛爷寻得一月霜冻后的寒梅凝露,共三钱。老佛爷只需每日照量服用,不出月余,便可去了那热燥之烦。”

        “先生又费心了。”

        “老佛爷为这江山社稷倾尽一片苦心,臣子们这一点点微薄的孝心,却又算得上些什么。”

        “你们瞧瞧,若周遭小辈们都能有先生这一半的体恤,我便也就省心多了。”

        此话意有所指,不过周遭人再心知肚明,却也不敢因此朝边上的同治看上一眼,唯有载静,不动声色悄然朝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原是示意他顺势说上几句好话,以此化解他同自己母亲间的僵局,哪晓得那年轻皇帝铁了心般依旧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僵立着,不发一言,白白错过了这本可缓和的机会。

        见状,慈禧亦是不动声色的,只笑了笑,边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边对碧落道:“既然先生已到,不知今日准备了怎样的曲子给咱助兴?”

        说话间,边上小太监已手脚麻利地将早准备好的蒲团往门边放了,伺候碧落在蒲团上坐下。随后将琴搁到腿上,轻轻拨了个调子,碧落抬头道:“前阵子路过玉门关时,听一位老先生在关前奏了一曲《凤求凰》,听得十分动情。所以此番,碧落虽奏不出那位老先生的温婉沉静,余音绕梁,却也十分想试上一试,在老佛爷面前献个丑。”

        “碧落,你听得情动,情却是为谁所动。”慈禧笑着调侃。

        碧落但笑不语,随后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道流水般的韵律便从他指尖下缓缓流淌了出来。

        一时宫内再次静得鸦雀无声。

        碧落的琴不同于寻常,声音更为醇厚低婉,如人耳语般娓娓而言。因而随着他手指的拨动,抑扬顿挫间,叫人身不由己地情绪随之跌宕,亦不由自主地被那越来越悠扬的音律拖拽摇曳,久久,便即便是不通韵律者,也都跟随着跌入其间,无法抽离。

        直至嘭的声响,将这一切骤地打破开来。

        醒过神瞧过去,却原来是同治皇帝,他在曲声中一张蜡黄的脸不知怎的变得苍白,抬手狠狠将面前的椅子推落在地,随后一声不吭便朝外走去,完全无视身后慈禧投射而来那道激怒而凌厉的目光。

        “皇帝!”眼见他便要冲出宫门,她终于拍桌喝了一声。

        同治的脚步在门口僵了僵,旋即一甩袖径直便出了门,一旁太监见状想拦,却又哪里敢出手去拦,但眼睁睁放着他离去也是不好,左右为难之际,几乎急得要哭,所幸就在这当口慈禧身旁突兀有人真的哭了出来,令慈禧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开了去。

        哭的人是她边上的大公主。

        原一直面无表情地在她身旁安静坐着,即便是倾心听着碧落的弹奏时也是如此。但突然间便哭了起来,慈禧大惊,因从未见过这闺女在自己面前哭得这样伤心过。不由立即起身扯住了她肩膀,问:“怎的了,突然间如此伤心?”

        “女儿失礼了,额娘……”大公主抹着眼泪,奈何仍有更多的泪从眼眶中滚滚跌落:“碧先生这一曲《凤求凰》,听得女儿着实心酸,因忽然间想起了早早亡故的夫君……额娘……”边说边所幸靠向慈禧痛哭起来。

        慈禧竟也被她哭得一时眼圈发红,原是气得脸都发白了,这会儿被大公主这么一哭,倒心乱得忘了离去的同治,只一边安抚着大公主,一边好声对她道:“好了,莫哭了,你的苦我知,咱这些个孤儿寡母们都知,你且莫再哭了,哭得你娘也要伤心……”

        “额娘千万莫伤心,否则女儿便真真是死罪的了,娘啊……”边说,边却哭得更厉害了起来,直至偷眼见到同治的身影已在宫门外走远,而慈禧也显然是真的将他给忘却了,才稍稍停了停,轻轻抽泣两声,抬头道:“碧先生琴艺果真了得,额娘,恕女儿无法再听下去了,否则今夜是无法入睡的了。”

        “也罢,”慈禧轻轻叹了口气:“你且先回去歇着,稍后我让人给你端些点心来。”

        “多谢额娘,”说着便要走,想了想,又道:“额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女儿听《凤求凰》,听得悲戚,想来额娘如此,皇上也是如此。凤求凰,凤求凰,女儿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却也知夫妻不得见面之苦。想皇上一则年轻,二则同皇后感情甚笃,好歹偶尔也叫他们两口子见上一面,否则,并非女儿要多事,只是担心万一慈安太后问起,额娘怕要难以交代……”

        “罢了。”不等她再多说,慈禧蹙眉打算了她的话:“此事任何人无须再同我多说什么!”说完,许是觉得自己口气太厉了,便放缓了声,道:“我自有我的主张,知道你心疼你皇兄,也罢,我且会仔细想想。”

        “多谢额娘,女儿便知额娘是一片菩萨心肠。”

        “你少在那儿奉承我。”

        “呵……那女儿这就先告退了,额娘也早些休息。”

        说罢,同着慈禧依依不舍道别。朱珠一旁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唏嘘。

        想这慈禧,在自己儿子前如此专横独断,几近毒辣,却对这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如此体贴细致。难怪有言道,生儿女也是缘分,有良缘,便也有孽缘,显见同治与慈禧便是那孽缘了,若非如此,怎忍心看自己儿子在如此一众人前那样愤怒和丢脸。

        琢磨着,不由轻叹了口气,忽觉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以为是载静,却不是。再往四周细瞧,却又感觉不到那视线了,不免心下忐忑,便将头低了,把脸上的面具遮了遮严实。

        此时慈禧的兴致也已被打消不少,虽还流连热闹,但却已无心继续沉淀其间,便在又听了几首曲子,看了半段戏后,便将宴席散了,又遣了众人各自回去,自个儿心事重重,在李莲英的伺候下沉默不语地返回了储秀宫。

        但朱珠却并未就此返回西三处。

        一出体和殿,她就立刻加紧脚步匆匆往前跑了阵,直至远远见到那一身黑衣的男人身影出现在正前方,才重新把脚步又慢了下来。

        一路悄悄跟着,见他似乎还并未有离去的打算,只在御花园中慢慢走着,沿途赏着边上的风景,便想寻个借口过去跟他说上话。奈何男女有别,终是有些忌讳,脑子里话头盘横了半天,竟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

        就那样一边踌躇不定,一边继续往前跟随,过了片刻,忽见他一个转身,径自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慌忙闪身想寻个地方躲,他却已微微一笑,朝着她藏身的那道花架处道:“姑娘是有事要找在下么?”

        朱珠不得不垂头往花架外走了出来。

        此时碧落已到了花架边,见她立在原地,便不再靠近,只随手将琴竖到身旁,朝她脸上那张面具看了眼,随即行礼道:“原来是斯祁大人府上千金,斯祁小姐。碧落有礼了。”

        朱珠忙回了礼。

        之前原是想了一肚子话,却在面对他时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只讷讷嗫嚅了半晌,随后才道:“先生莫非就是那天到府中同家父见面的那位郎中么。”

        “正是在下。”

        “不知……可有见过我哥哥了……”

        “这个么,”碧落顿了顿,道:“斯祁大人似乎一直有所顾忌,所以直至今日,碧落还尚未见过斯祁公子的面。”

        “原来阿玛还未请先生给我兄长看过么……”

        碧落笑笑,转口道:“令兄得病似乎已有多日,听说遍寻良医也始终未得彻底治愈,是么?”

        朱珠点点头:“原先上门的郎中还都络绎不绝的,后来总是酬金出得再高,也乏人问津,听说宫里的王太医也来府中试过,但也……”

        “王太医的回春之手也无法医治么?这倒越发叫人有些好奇了。”

        “而且越来越重,真叫人心里烦乱。”

        “姑娘跟斯祁公子感情甚笃。”

        “自幼在兄长身边玩耍长大。”

        “青梅竹马。”

        莫名说了这四个字,起先朱珠并未领会,之后发觉有异,不由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先生是何意……”

        碧落不言,只微微笑了笑,那瞬朱珠忽觉脑中有些恍惚。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笑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怔怔朝他看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脸上一烫,匆忙垂下头:“朱珠只是想知道,若是能详细描述我兄长的病症,先生可否能先给做个诊断……”

        “医家讲究一个观色,一个切脉,因而纵使斯祁姑娘对在下讲述令兄所有症状,碧落也无法藉此便妄下判断,所以,还望姑娘见谅。”

        “既然这样,那朱珠就不打扰先生了……”

        “如此,碧落告辞。”说罢,将琴轻轻一提,收入手中转身离去。

        朱珠站在原处对着他渐远背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随后抬头,发觉天色已有些昏暗,恐错过时间挨嬷嬷的训教,便匆忙转身往西三处方向快步走去,谁想走了阵忽觉有些不对,刚才一路跟这碧落走到此地,原也没留意究竟是在哪里,只知看上去应是花园,随知此时再走,却无论怎样也寻不到一条出去的路,之前来时那条小径更是不知所踪,不由慌了起来。心想怎么皇宫内会有这样一处幽闭般的所在,而周遭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急匆匆又来回兜了一圈,发觉仍是在刚才逗留的地方,不由一下子呆在原地,慌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样过了好一阵,隐隐听见高墙外似有人声在低低说着什么,她忙一边跳着一边朝墙那头抬高了声叫:“有谁在么?外头有谁在么?”

        墙外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啾啾几声鸟叫在头顶参天的大树上面鸣着,过了会儿扑拉拉一声飞了开去,坠下几片叶子,径直落在了朱珠的脸上,而她也因此被骇得惊叫了声,因为就在那几只鸟儿飞过的高墙处,她一眼见到有两颗苍白的头颅在墙头上挂着,眼窝漆黑,眼眶通红,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随后学着她的样子蓦地张开嘴一声尖叫,吓的朱珠当即扭头便逃!

        那样一口气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纵然总也无法从这地方跑出去,朱珠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总觉得之前的尖叫声像影子般追着自己似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这情形让她不由想起小时候在这紫禁城里所遇到过的遭遇,便是那大公主所说的坐在她房里的那个长脖子女人了……当时也把朱珠吓得腿软,几乎逃出宫去,时隔多年几乎已快淡忘,却在猛见到那两颗头颅后记忆一下子便又复苏了过来。

        于是本就不安之极的一颗心更加恐惧了起来,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四周也变得越发寂静,她怕得一边跑一边不由得要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哭,只怕自己哭的样子和声音再度把那东西给引来,所以使劲憋着,一边拼了命地用自己两只被磨出了血的脚继续往前跑。

        跑着跑着,忽见前方有两盏灯突兀出现,且摇摇晃晃往自己这边飘移过来,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大叫了声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抓起身旁一块石头使劲朝灯笼处丢去,朝那方向尖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灯笼竟也就此真的停了下来。

        随后显出后头一排人影,以及一抬四人银顶方轿,同时有太监公鸭般的嗓门紧跟着骂了过来:

        “啐!谁在那儿疯言疯语的挡了咱怡亲王的道儿?!”

        还待再训些什么,骂声却戛然而止,随即轿帘一掀一道人影从里头跨了出来,径直走到朱珠面前,蹲下身朝着她脸上仔细看了看:

        “你见鬼了么,朱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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