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匿名信
开年后，等着我这个董办副主任的头等大事是董事会，材料都弄好了。开会的时间，我遵照熊懿的意思电话请示北京华投总部，一直得不到明确的答复，对方告之要么是领导忙，要么是还没研究。熊懿催了我好几次，我除了又在电话里多听一遍那种不耐烦的敷衍之外，只有干着急。熊懿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因为华投总部对三多经营班子去年的业绩还尚无表示，最重要的是，高速运转的项目工地像一台巨大的老虎机，工行项目贷款只是权宜之计，而且终究是要还的，没有华投后续资金的支持，未来堪忧。
说实话，每天上班一看到熊懿那张沉重的脸我就有点紧张，紧张之余还有一丝愧疚，似乎是自己工作没干好，华投才迟迟不开董事会的。一连几天，我都在努力转动着自己并不聪明的大脑，希望能为熊懿分忧。这天中午，我又靠在椅背上冥思苦想，忽然刷的一下睁开了眼睛，趴在桌前兴冲冲地敲起键盘来。
下午上班一到点，我迫不及待地敲开熊懿的办公室，说熊总董事会的事情您看能不能这样，我们以书面的形式给华投报一份紧急请示，先传真，再寄一份原件过去，这样显得正规，可能比光在电话里催要好一些，文件的内容我起草了一下，您给审一审。熊懿点点头，说我不看了，你拿去丁书记和几个主要领导签一下就发吧。虽然熊懿的脸并没有舒展开来，我却还是稍稍松了口气。我拿着文件去串领导们的办公室，运气不错，都在，而且畅通无阻，就是在项四的门口等了一会儿，他在里面打电话，声音很小，我听见像在咨询谁在江州医院有没有熟人。把领导们的名字都收到了发文笺上之后，我回到办公室大声喊小孟，没人应，喊孟旋，也没人应，去问隔壁编辑部，也没人。这小丫头跑哪里去了?今天一来就没看她的人影。我找到她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她回答说在田主席的办公室帮田主席打材料。打材料？田七有啥子材料可打？我不解，说你回来，有事情。她说主任能不能等我把这节打完了回来。我情急之下反问道你的岗位在文秘科还是工会办？马上回来，有重要事情。
半分钟后，孟旋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目光怯怯的。我心头一软，说有份急件，做了要马上传真华投总部。她咬了咬嘴唇点点头。不一会儿，她就从文印室回来汇报说传真发出去了，顺便还抱了一叠信件回来。在她有些委屈的眼神面前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随即有点示好地问田七叫你打啥子材料呢？她说一本书，五禽健体法。我一愣，什么禽法？他干嘛不叫工会办的人打？不去打印室找小蔡打？她回答说不晓得。停了停，她又小声说自己想拿回办公室来打田主席都不让，非要在他办公室打。我说，他这啥子意思？孟旋低下了头，没回答。随后又看了看我，面有难色地说主任你能不能给田主席说一下，我不想去给他打字。我说要得，如果田七再来找你，你就说是我说的，有事，不让你去。孟旋点头“嗯”了一声。这时，一段好听的音乐响起来，那首熟悉的老歌《忘情水》，原来是她身上的手机铃声。孟旋脸一红，拿出手机，随即面露紧张的神情。我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叫她把手机给我。
“小孟啊，这会儿过来行不？”果然是田七。
“这一章打完了，我请你到八仙居吃饭？怎么样？”我没吭气。
“那请你去西部放歌KTV也行。”田七又问，我还是没做声，但火气起来了。
“你是不是怕你们柳主任说你啊？放心嘛，德华是我老部下了，他从车间到办公室的时候，我还帮过他的忙呢。”田七继续说。
我什么时候当过他的部下？他什么时候帮过我的忙？我到车间只是实习了半年，而且到办公室的时候，他还只是江州卫生局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与我八竿子都打不着。
“楞个嘛，去酒吧怎么样？”田七穷追猛打。
“田主席，孟旋很忙，走不开。”我怕再听到什么让我都觉得不堪的地方，便打断他。
“……柳主任啊，我没打错电话噻，呵呵，我就是有份材料很急，想让小孟打一下，呵呵呵。”田七一顿，又接着说。
“啥子材料？非得要她打？”我问。
“员工权益保护制度，工会的老文件，要更新了不是？”田七慢悠悠地回答。
这不睁起眼睛说瞎话吗？我冲口回答，“你这材料要是真的很急，拿来我帮你打。”
“算哒，柳主任是大忙人，不劳大驾了，呵呵，等小孟忙完了，我再麻烦她，她打得快。”不等我回答，田七挂了。
小时候老师教育后进的学生，常指着学生脸皮说，你这儿比城墙转拐还要厚，我觉得田七应该被好好地教育一下，这个想法使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把我变成了一口高压锅。碍于一旁的孟旋，我忍着。
我绷着脸把手机还给孟旋，一声不吭地出了办公室，像一个内急的人窜进厕所般钻进了电梯旁的楼道里。黑洞洞的楼道拐角处，我伸腿朝着墙狠狠地踢了一下，然后沿着楼梯，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地把窝在心里的火往外倒，整整爬了两层，才渐觉得轻松。站定，我忽然发现前面楼梯的拐角处隐约站着两个小声交谈着的人，细看，一个像是项四，另一个是个女的，但看不清样子。项四说着说着还把手搭在了那人的后背上，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
“主任。”我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孟旋又过来站在我跟前，面有难色。
“啷个？那老东西还在骚扰你？”我的眼里复又喷出愤怒的火焰。
“不是不是，没有了，你看看这个。”孟旋连忙摇头，递给我一样东西。
我一看，是一个信封和一封信。把信展开，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地移动，读着读着，我感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渐渐加快，汗珠开始从脑门渗出。
这不是一封一般的信，而是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检举三多一位高管在项目筹建中暗中勾结投标方，透露标的助其中标，并接受投标方贿赂，信中不仅有令我心惊胆战的金额，还有接受贿赂的地点和时间，说得像模像样，有鼻子有眼的。检举的高管，是三多负责项目建设的副总项四。
读完，我没有主意，又看一遍，还是无计可施。我扯出一张纸擦了擦汗，把信塞进抽屉里，叮嘱孟旋千万保密。她使劲点了点头。
处理领导来信是办公室的工作之一，如果来信注明了收信人的姓名，就分送到人，如果来信只写三多负责人或单位名称，就由办公室拆启处理，因为这些信几乎都是狗皮膏药一类的东西，但也偶有意外，就像这封检举信，它躺在我的抽屉里，像一枚炸弹。
几次我都揣着它向熊懿办公室走去，走到中途又打了转。熊懿这阵子心情不怎么好，他曾告诉我要多站在领导的角度思考问题。站在他的角度，我觉得他肯定不愿看到这个东西，而且，这个东西已经开了封。但是，把它交给熊懿又是自己的职责所在，怎么办？我如坐针毡，进退两难。
“主任。”孟旋过来把一个文件夹放在我桌上，并没有离开，而是看着我小心地说，“我想起大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物理学家费曼的故事，讲给你听听，要得不？”
我把目光转向她，没有拒绝。
“费曼生前思念已故的妻子，便提笔给妻子写信，倾诉衷肠，他在信的结尾说，亲爱的，原谅我没有寄出这封信，因为我无法获知你的地址。”
我一笑。
“这个故事说明这样一个道理，如果寄信，收信人的地址最为重要，而收信人的姓名倒是其次。”她继续说。
我望着她，不知什么意思。
“比如那封信，虽然连收信人的姓名都没有，但还是寄到了公司。”孟旋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仿佛一位给学生出谜题的老师。
哦，看来她有了什么主意。
“主任，你要是觉得这信很重要，可以拿到邮局重新寄到公司来，为了方便，就直接寄给你认为应该寄送的人。”她小声宣布了谜底。
我盯着她，没有表态。在我的注视之下，她收起了脸上的笑，神情由刚才的老师变成了学生，等待着我这个老师的判罚。
“要得，信在这里，下班后你就这样办，寄给……”我微微一笑，如释重负，指了指熊懿办公室的方向。
她会意地点点头，笑容重又回到了脸上，她一手收起那封信，另一只捏着的手却伸过来。
我不解，只见她的手在我面前徐徐打开，收回之后，桌面上多了几朵腊梅花，散发着清香的腊梅花。
“这个给你，可以提神的。”她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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