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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人新茔


千堆雪,见如其名。山峰绵延一千里方绝,群山顶端尽皆覆雪,终年不化,山底却是常年草肥花鲜,似无四季。同是一座山的景致,想不到居然会有如此差异。

        这千堆雪某座无名峰的山底之下,有几间屋子。

        几间绝对不会豪华,但也绝对不算简陋的屋子。实在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房子,就像是那种,你不管走在哪一块的烟火之处,一抬头瞧进眸子里的那些毫不起眼的屋子,对,就如同这些屋子里的某一间这么普通。

        这几间屋子连着外面的道路中间有一条河,一条不算太宽也不算太窄的河。因为太宽的话,就需要架一座长桥;太窄的话,就需要架一座短桥。但不管是长桥还是短桥,都不那么有韵致。

        所以这河不宽也不窄,上面架着的桥不长也不短。那么这样的一条河上所架着的这样一座桥会有韵致吗?

        大概没有吧。

        这是一座木桥,倘若你亲身走上桥,便能看见桥面由利器所刻的三个大字——伤心桥。

        劲道刚好,入木三分,不多不少。

        伤心桥,伤心处,既是伤心的地儿,还能有什么韵致?

        当然没有。

        没有人会觉得伤心之处有韵致的。

        桥这头便是一块园地。

        红桃绿柳闹得正欢,他们所招引来的蜂蝶也是斗得正凶。

        噫!真是奇怪,江南正是草木渐凋之秋,此地却还是如同暖阳新春一般。

        倒只有一处符合他地肃杀之秋的景致。

        如果你恰好走进这个园子,你第一眼看到的绝对是一座刚立起来的新坟,因为一堆在这园子里的才抔不久的土,跟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越是突兀的东西,就好像愈吸引人的注意。

        墓碑上仅有“先师之墓”四个字,再无其他。

        这是何人的墓?又是谁所立?为何为立于这块隐士宝地?莫不是这几间屋子的主人?

        赵槐梦同剑藏雪正在一起前往万劫凡刹的路上,他们的第一个歇脚处,却是酒旗风。

        酒旗风里的小二全都记得前些日子里大闹的赵槐梦,因此他们的态度也端得恭恭敬敬,但因为又来了个剑藏雪,尽管剑藏雪只是带着墨涤尘锋一言不,但却已足够让店小二颤栗了。

        酒旗风里的食客们大多都忍不住时不时瞧上这对师兄弟。剑藏雪就像是置于暖炉中的不化寒冰,连这暖炉的温度也随之降了几分,本该温暖之处却因为一个人让你觉得略有寒意,那你会不会忍得住不去看这个人?

        不会。

        一个满心只有仇恨的人,岂非都是如此冰冷么?

        但赵槐梦并不觉得冰冷,在他看来,剑藏雪是他亲切的师兄,只不过把所有的情绪全都藏在了心底,用仇恨压住了而已。

        酒旗风的老板娘燕水春这会在柜台盯着这对师兄弟,赵槐梦冲这位怒容在脸的美人儿一笑,便也不再抬头看她。

        载酒行正坐在燕水春的旁边,想来他到底是放心不下,万一燕水春当真如赵槐梦所言,在剑藏雪的剑下成了消香殒玉,到时候不管他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你要想一件事心安身稳,那你便只有亲眼去看,亲手去做。

        “师兄,我将师傅,葬在了沈园。”赵槐梦泯了一口酒道。酒是温得有点过头的竹叶青,所以赵槐梦只是泯了一口。

        “嗯。”剑藏雪应道。

        他只是一个“嗯”字。听起来就像是人家说他中午吃过了饭那么寻常。

        剑藏雪不喝酒。他的面前是一壶温水,以酒遐迩有名的酒旗风里居然坐着一位不喝酒的人。

        是酒旗风的酒不好喝?

        当然不是,是这人的心,容不进一滴酒而已。

        剑藏雪一直坚信酒会伤身,会迷了他的心智,让他的出手变慢,出手一慢,墨涤尘锋就与废铁无异了。因为他从小就一直看着一个人醉酒昏沉的样子。

        “师傅走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是等找到你的时候再让我拆开来看。”赵槐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封皮上有四个字:槐梦亲启启。

        “师傅也真是奇怪。”赵槐梦口中喃喃。“既然是让我亲启,干嘛还要等我找到师兄。”

        “什么?”剑藏雪问道。

        “没有,我是说,现在可以看到师傅的信上写的是什么了。”赵槐梦将信拆开。

        “你读,我听。”剑藏雪说道。

        “好。”赵槐梦开始用大小恰好的声音读信,旁人听不清切,剑藏雪却能明白。

        “十八年前,我在路旁见到一名八岁孩童怀抱襁褓,婴孩裹布之中夹带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赵姓江湖人,素来在外少归,一日神乏意倦,小憩于槐树之下,梦妻得一子,归家果然。无奈仇家寻门,夫妻自身难保,痛弃我儿槐梦,愿好心人代抚。此婴孩即是我徒槐梦。”

        “师傅从来不愿透露我的身世,想不到……”赵槐梦话尚未说完,剑藏雪已将手掌置于他肩头。

        冰冷之人,当真能给人传递温暖吗?

        “那八岁孩童面容甚是悲戚,我原本以为他跟这婴孩乃是兄弟,后来才知道他怀中的襁褓是他在路上捡来的。当时路上有宵小丑徒要寻孩童戏谑,这样的无良之事,我当然是不能袖手旁观。那孩童见我一剑逼退歹人,便跪下求我,欲从我习剑。问他为何习剑,答之至亲深仇,当要亲手让人以血偿还,今生为此唯一年念头而活。我心中十分诧异,想不到世道至此,就连八岁童儿,也受仇恨所累。此孩童即是我徒藏雪。”

        这段念完,赵槐梦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剑藏雪一眼,但这个人还是面无表情,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我,路游,有罪。第一罪,累他人之罪。想我因不忍藏雪整日受仇所累,便授他剑法,好叫他了却此生夙愿。未曾想到造成我徒藏雪现今之心性,为仇恨而活之人,实是可悲,还望我徒藏雪,早日归心释然。还好小徒槐梦让我甚是欣慰,当初授你武艺时,你说你不要习什么剑法跟人打架,只想练就当世无双的步法,好叫你口头上赢了人让别人拿不住你出气。我知你心性善良,但此番前往寻你师兄,路上所遇之人,还需谨慎交之。”

        赵槐梦这会又抬起头来了看了一眼燕水春,口中喃喃道:“是啊,遇人谨交,要是交上这位仅是看起来美丽的姐姐,倒不知日后得受多少苦头。”

        “第二罪,毕生之罪,愧人之罪。此番你们同出沈园,为师唯有一个心愿,望你们去帮为师见一个为师想见却不得见之人。”

        随即信中便是描写那人之外在相貌,脾气秉性。

        “师傅真是老来病来多昏沉啊,他说的那位唐蕙仙女前辈,这会再怎么还会是年轻的姑娘女子,他却描述了一通这位唐蕙仙前辈年轻时的神形。”

        信上最后一句话,则是两人先师之泉下遗言。

        “多少深思书不尽,只因全在我心头。千万告言。”

        惘然之遗托。

        惘然之亡人。

        却不知尚存于世之人,是否也有着同样的心绪。

        “师兄,你说该去哪里找这位唐蕙仙前辈呢?”赵槐梦问道。

        剑藏雪摇了摇头。他师兄弟俩,各有各原因而不能理解信中之人物纠葛。

        那路游跟唐蕙仙又有如何纠葛呢?

        恐怕也只有等到他师兄弟俩找到这位唐蕙仙前辈才知道了。

        “师兄,你说等你报了仇,我们是不是就要回去沈园了?”赵槐梦双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问道。

        “嗯?”剑藏雪不解。

        他好像根本未曾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他此生的宿命,好像就只是为了寻仇。至于寻仇事后,何去何从,他确是不曾想过。

        “自然。”剑藏雪说道。

        “可是,我觉得外面更有趣啊。”赵槐梦兴致勃勃。“那个看起来醉醺醺的大哥,虽然跟你打了一架,但是我觉得他人蛮有趣的。还有他们口口声声的雾隐红城,听起来也像是个有趣的地方。我还想认识更多这样有趣的人,也想去看看这些有趣的地方。”

        “我一人归去无妨。”剑藏雪应道。

        尽管从小相处至今,赵槐梦还是觉得有些扫兴,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亦是想他这个冷冰冰的师兄同他一起游历江湖,但剑藏雪却是直截了当的就拒绝了。

        “万劫凡刹之行,你无需再跟着我。”

        “为什么?”赵槐梦有些不乐意。“虽然我不会打打杀杀的武功,但师傅教给我的轻云蔽月步我已经很熟练了。”

        剑藏雪起身就走。

        赵槐梦并没有跟着他,他知道这个师兄的脾气,他说不用,就是不用,就像少时他习剑的时候,有个招式错了太多次,师傅罚他不准吃饭,赵槐梦偷偷给他送饭问他要不要吃,他也是说了一声不要,他宁可饿上一天的肚子,也要把那招熟练。

        也许不是流风回雪剑有多厉害,只是剑藏雪这种人太厉害。

        一个剑客本身若就是厉害的主,那么他的剑还会弱么?

        可惜这话也不对,因为流风回雪剑就是厉害。

        为什么?

        因为他是路游传下来的剑法。

        路游又是何人?

        他是葬在千堆雪下面那个小园新坟底下的人,亦是四十年前武林第一人。

        十八年前的止战峰峦决战,邪方七人虽然全数殒命,但正道七人也半数凋零,而在这次的上一次止战峰峦决战,却是路游一人独败邪方七人,自此路游被称为武林第一人,可惜在那以后,路游却是归隐,再未现于江湖。

        有人说,路游厉害是因为他的剑法;

        也有人说,路游厉害是因为他的步法。

        流风回雪剑,剑剑夺命;轻云蔽月步,步步脱危。

        但就是因为路游的剑法跟步法,他才能成为武林第一人。

        所以流风回雪剑厉不厉害?

        厉害。

        可惜有这样剑法的路游,却是不能得偿所愿。

        那会路游还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他过得是很多人男人想过的生活,同时满足不少女人的幻想。

        他善酒,也通文,青山白云终醉死,对月直到无月时,如果他不会武功的话,那么他肯定是个浪漫的文人,可惜他偏偏又是武林第一人。

        这样的一个人,又有什么人不会艳羡?又怎么会有女人不喜欢?

        但路游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也有一个很大的缺点。

        他这个优点也同时是他的缺点,他这个缺点也同时是他的优点,因为这两点本身就是同一件事。

        路游十分重孝。

        他对母亲之命向来不敢有所违抗。

        一个人这样应不应该?

        当然应该,身体肤,受之父母,亲命自当难为;可也不应该,因为这样你就会做很多你不想做的事情,尽管这件事在你母亲看来是百益无害,但于你而言,也许就是毕生折磨。

        当年路游独败邪方七人后,天下江湖自然当奉正道之信义,凡事以规矩为先。

        什么事都有规矩,武林第一人亦不例外。

        父母之命,便就是规矩,对路游而言,更是天大的规矩。

        路游有个表妹,身为江湖儿女,虽不会舞刀弄剑,但诗酒皆全,十分合路游之意,两人日久生情,结为连理。因而武林第一的这对夫妇整日里纵酒吟诗,倒也颇有雅韵。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年,路母便看不下去。

        他认为路游这是在荒废年华,一切皆由他表妹而起,因而路母逼迫路游写下一纸休书,并且为他再行婚配,母命难违,路游一一照办,表妹为此含恨立誓,此生不再见路游一面,除非山秃水绝,冬雷夏雪。而后来饱受相思之苦的路游愤然离家,无人知他归隐何处。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原本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历此劫,谁之过错?又亦或是江湖规矩之错?

        赵槐梦坐在酒旗风里喝着闷酒,他大碗大碗灌着,此时剑藏雪已经出门,寻仇之行,他不需要别人相助,即使这个人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师弟赵槐梦。

        “怎么了小鬼头,你师兄不要你了?”一股更大额酒气卷了过来。

        正是载酒行。他见剑藏雪离开,而赵槐梦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所以便坐了过来。

        “我知道你剑法高明,我知道你从不把除师傅以外的人放在眼里,可是。”赵槐梦没有说完,又再灌了一口闷酒。

        他似是有点醉了。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乐子。”载酒行给自己倒上一碗酒,直到溢出,才端起这碗一饮而尽。

        “别人又不知道我所为何事,所以多一个人喝酒多两个人喝酒又有什么用?”赵槐梦说道。

        “你说出来我不就知道了?”载酒行回道。“虽然我酒不离身,但我生平最见不得借酒消愁的人。实在是可怜,可怜。”他说完又灌了一口酒。

        “喝酒就只是喝酒,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而不是因为别的事方才牵扯上酒,如此酒便失去了酒的韵味。”

        “你说的好有道理。可在我听来都是狗屁,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离不开酒,喝酒对你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如我这样的人,便是偶尔的寄托罢了。”赵槐梦拿起酒壶给自己的碗倒满。“不过不管哪一种,喝酒就应该喝醉,如此方不辜负美酒之意。”他仰头倾碗,细流若绳,穿着愁意的酒绳,就这样全部穿进了赵槐梦的身子里,穿进了他的愁肠。

        “载酒行,你说我师兄此行,能安然无恙吗?”赵槐梦确是醉了,作为正道之人,载酒行又怎么会实情而诉?可他偏偏就是口无虚言,也许他确是将他口中的小鬼赵槐梦当成了朋友,什么派系之分,好像在朋友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你师兄的剑法,我自叹不敌,他那把墨剑愈打愈强,说实话,那日若再跟你师兄打得片刻,我必败无疑。”载酒行呷了口酒。“但万劫反刹,我虽然未曾亲身去过,但素来听闻寺里卧虎藏龙,不过嘛,耳中深不可测之处,也只有身当其境方知真假。”

        “来,喝。”载酒行碰碗赵槐梦。

        “既然你如此担心,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呢?”载酒行又问道。

        赵槐梦便将缘由说与载酒行,载酒行只是笑而饮酒。

        也许他是笑赵槐梦太过单纯,剑藏雪不让他去,他赵槐梦可以偷着去,但赵槐梦却就是真的不去。

        载酒行也不多说,只是一味邀酒。

        他其实还有想说的话不忍说出口。

        万劫反刹的护寺长老庄严宝相已然佛武合一,多少前往万劫反刹寻事之人都被他轻易败退。更有未曾有人见过出手的寺中主持有余涅槃,即是主持,自有过人之处。

        但这些载酒行并未打算说给赵槐梦听。

        如果你想安慰一个人的话,那么你就不能说太多的实话,因为有时候实话往往是会让人觉得烦恼的。

        盏来杯往,已是醉意袭人,赵槐梦只觉头脑昏沉,他现在只想睡上一觉,然后一觉醒来,剑藏雪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讲:大仇已报,我当归沈园。

        “师兄,你要是回不来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我只会跑路不会打架啊,以后要是碰到我想打一架但又打不过的人谁来帮我啊。”赵槐梦趴在桌子上失神道。

        “我帮你啊,小鬼。”载酒行笑着应道,尽管他知道这是赵槐梦的醉话,可醉话通常都是实话,实话便是心底里的话。

        曾因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可惜没有马。

        但是有剑。

        谁的剑?张有台的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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