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楼高可摘星

那一日红梅其实也在场。

那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站在龙首山上向北观望，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和被清水洗过般的蓝天相互辉映，再加上脚下高耸险峻的龙首山，没来由便让人生出一种渺小无力的感觉。

红梅没能见到云幽剑派的剑主白鹤真人，至于白雪飞老真人，恐怕白鹤都多年未见其踪了，她自然也没那份幸运。

白雪飞最后一次露面好像还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不知为何驾临了定北公府，亲自出手替韩飞诊脉，最后只是长叹一声御剑而去，从此仙踪渺渺，世人再未见过他的踪迹。

那时红梅刚三岁，还没入府呢，自然错过了见到老剑仙的机缘。

白鹤真人其实也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起码红梅便没能见到他，只知道他在自己闭关的静室内单独接见了韩飞，整整两个时辰，两个人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静室建在悬崖边上，红梅守在外边，冷着脸应对白鹤真人那些红着脸偷瞧她的徒子徒孙，脸都快僵硬时，大晴天的忽然响起了一声霹雳，惊愕回头，静室已经被劈开了两半，韩飞好像烧焦的黑炭一般，白鹤真人却不见踪影。

“那天白鹤真人到底做了什么？”忍了许久的疑问脱口而出，红梅其实原本打算永远也不问的。

问是问出来了，她却也没指望得到答案。

出乎她的预料，韩飞平静说道：“真人对我施展了道门渡人大法，准备舍弃全部修行，希望为我打通心窍。”

红梅猛的睁大了眼睛：“成功了？”

韩飞缓缓的摇了摇头，于是红梅的眸光渐渐黯了下去，胳膊抬了一下，到底没有拍到韩飞的肩膀上。

她不会安慰人，她只知道老公爷对她家有大恩，临入府前母亲曾经亲口告诉她，哪怕性命不要，也要保护韩飞的安全。

所以从小她就不喜欢韩飞。

但她却是个孝顺的女儿，而且抛开使命，韩飞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是好事，太善良却没了锋芒，便成了软柿子，偏偏世人尤其喜欢捡着软柿子捏。

她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刚刚十六岁，却肩负着根本无法承受的沉重使命的年轻大男孩儿。

至于大男孩说的那些关于保护她的话，别说心窍没打通了，便真的打通了，她也权当是个笑话。

要知道习武之道一讲天赋，二看年龄，十六岁再习武的话，再有天赋的人，充其量能进二品到顶了。

二品境界作为一道巨大门槛自然属于高手独有，江湖门派当中，怎么也得是势力中上门派的掌门护法之流，但相比较起那些一品以及一品以上的天相高手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要知道二品以上，每进一步都属逆天，数量也会成倍的递减，如果说整个江湖只有千名二品高手，那么一品高手肯定超不过百数，几乎可以板上钉钉的进入天机老人所排的“青云榜”。而天相高手却铁铁的都是“江湖名人录”里的人物——后者和前者不同，前者排百数，后者却只认境界，高峰时排到过十九，如今刚刚破单，不过区区十人而已。

至于陆仙境界则无榜，因为想要进入这一境界难如登天，非机缘巧合而不可得，绝非努力便可做到。

比如无想寺的无相大师，圣武帝建大乾朝那年便入了天相之境，圣武帝在位十三年，光武帝即位至今也有十六年了，老和尚仍在天相境踟蹰不前，一点摸到陆仙门槛儿的迹象都没有。

当然了，释门的天相境不叫天相境，叫金刚境。

红梅觉得自己想的有点远了，她这辈子或许还能摸到那些神人的衣角，韩飞却永远也无法领略到那些人的风光。

天生贵胄，命却比白纸还薄。

“刚才是你把左慈吓跑的？”

红梅思绪飘飞，乍听韩飞问话不禁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三品境界到底有多厉害？”

“少爷不是从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么？”红梅下意识的说道，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语气中淡淡的嘲讽。

韩飞自然感受到了，面上却无丝毫不悦的表情，而是忽然笑了一下，突兀的问道：“你杀过人？”

他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的肯定，仿佛不是在求证，而是阐述一个事实。

“少爷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红梅直言不讳，却并未回答韩飞的问题。

“哦？”韩飞语气玩味，目光却突然变的深邃，遥望远方，幽幽道：“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如果非要说一样的话，那一定就是变化本身。”

韩飞的话有点儿饶，红梅想了一下才弄明白意思，正要讥讽两句，却发现韩飞已经出了廊子，忙问道：“少爷去哪儿？”

“摘星楼！”韩飞头也不回，声音轻飘飘的，手里居然不知何时拿起了那卷静皇贵妃所赐的《春秋》。

春秋有大义，字里藏阴阳。

魔教教主杨胜天是个怪人，临摹教门圣法，放着上好的湖宣永宣不用，偏偏写在一本《春秋》的字里行间。

现在红梅感觉韩飞也成了一个怪人，不然的话，又为何要去那个平日里甚至连提都懒的提起的武学圣地摘星楼呢？

摘星楼就在定北公府后的清凉山的山顶，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却山势舒缓。

楼高五层，凭栏远眺，天气好时，甚至可以看到三十里外北胡军驻守的得胜城。

这当然不是此楼名扬天下的理由，真正让此楼名扬天下的是创造它的人，以及创造它的方法和留在楼内的那一首首据说隐藏着可以成为陆仙高人的诗篇。

摘星楼当然不是韩胜造的，只是他得天独厚，镇守云幽二州后，将定北公府建到了清凉山下，稍待着便也将摘星楼囊括到了自己的“后花园”。

摘星楼的实际建造者乃是五百前的天选之子，被世人尊称为“谪仙人”的一代剑仙李太白，此人生而知之，以一柄重剑出道，直到三十岁入陆仙境界，未尝一败。

此尤不奇，奇的是李太白不但武学高绝，便文采也是斐然，使得当年的大夏皇帝崇佩不已，多次召他入朝为官，可惜他天生一副傲骨，曾有名句遗世：“天子呼来不上船，直呼吾乃酒中仙！”大夏皇帝无奈，只得遥封他为大夏护国剑皇。

剑皇五十岁御剑夜宿清凉山，感觉触手可及星辰，诗兴大发，吟诵传世名句：危山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尤不尽兴，又当场御剑，将山顶削出了一座高达六丈的石楼，亲刻门楣，赐名“摘星楼”，又入其内，将适才吟诵诗句刻于一层壁上——当然，“危山”改作了“危楼”。

大概他太喜欢这里了，做完这些还不罢休，干脆住了下来，开创了清凉剑派，广收门徒，不用五十年，清凉派便成了当时江湖中最强大的帮派。

李太白终身未入大夏朝堂，却于百五十岁时，和胡族高手阎罗大战，千合不分胜负，最后踏碎虚空，现异象，入天门，双双不见了踪影。

那是两人的高光时刻，也是胡夏二族最荣耀的时刻——此后不光大夏失去了一位至尊的剑仙，胡族也失去了一位前无古人的武尊，与此同时，一同失去的还有胡族大汗南征的勇气，于是一触即发的大战偃旗息鼓，胡族南下的步伐也被推迟了三百多年。

永远不变的一定是变化本身。

曾经灭亡大夏，建大胡称帝君的胡族仅仅统御华夏四十九年便被四处冒出的起义军推翻，强大无比的清凉剑派也早已烟消云散，只余摘星楼，以及楼内墙壁内遍刻的剑仙诗句，和那一位位如雷贯耳的人物留下的观诗感想提醒着世人，不要让那段辉煌的往事尘封在历史的尘埃当中。

可惜的是，自从韩胜入主云州城以后，已经越来越少有江湖人士能够登上摘星楼了。

遥想当年剑仙太白的风采，红梅一时间有些痴了。

摘星楼无人看守，只有耿立山住在五楼，他是天相高手，一人坐镇，无人敢来放肆。

门匾果然是石雕的，“摘星楼”三字银钩鉄划，杀气扑面。

台阶后来韩胜命人粘上了汉白玉，拾阶而上，穿堂风扑面而来。

门自然是后安的，木门，新漆，鲜红色弥补了岁月侵袭的痕迹。

进门之后，迎面墙壁刻的便是那首摘星楼得以现世的名诗。

韩飞走到近前仔细打量片刻，忽然笑了。

“天选之子么？那我现在是不是也算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被穿窗进入的呜咽风声掩盖，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楼用木板单独隔出来的静室内，原本闭目静坐的绿衫耿立山倏地睁开了眼睛，他早就感应到了人来，却直到韩飞拾阶入楼，才辨别出是他的脚步声。

他微微皱了皱眉，长身而起，走到可以俯视整个定北公府这侧的窗口，敏锐的视线注意到两只灰色的小点自某处院落冲天而起，很快就消失在南边的天空尽头。

浓黑的眉毛愈发皱的紧了，同时他也想不明白，韩飞怎么会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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