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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 案


  再过半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偏偏在这个档口犯大事了。

  那天一大清早,我们生产队晒场上站着二三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是哪个舅子干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窃集体粮食!”“这个小毛贼还真有点‘三脚猫’,会用这种工具干坏事,脑瓜挺灵光的!”“捉起来,先揍他个屎出来,再送去‘吃官司’!”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发案现场。那是晒场上的谷囤,一共有两只,里面装着社员同志待分配的活命粮。过几天,生产队年终决算方案经大队审批通过公布,马上开囤分谷。偏不偏,巧不巧,其中一只粮囤的粗大腰围中下部位被斜插进一支毛竹筒子。手臂粗细,滑溜畅通。竹筒前端被削成一个大斜尖口子,深深地插进稻谷堆里。金灿灿、干燥燥的谷粒子顺着斜洞滑到囤外,通过后面圆圆的出口滚滚掉进窃贼的粮袋里。谷囤地面上还躺着一根8号铁丝,顶端有一至两公分长的折角。如果竹筒内谷子流速延滞不畅,就用铁丝伸进去捅几下,谷子又会“哗啦哗啦”流出来。小偷脑筋“绝”,可惜用错了地方!可惜无影无踪,看不到遁形者尊容。

  当时,这种偷盗集体财物的案件可以说在大队、公社范围内称得上“挂牌大案”。平时,乡村里很少发案,没人在意。一旦哪里发案,千人关注,万人议论。瞬间,传遍村头巷尾,成为热衷谈资。

  大队治保主任敏亮带领民兵赶到了现场。公社公安刘特派员一行骑着自行车急驶而来。我是被副队长老婆急奔了十几里路,从城里茫茫人海中找回来的。

  年关临近,队里有一大批“上海青”“青大头”蔬菜上城出售。一只大船,满满重载。十个男人,分五组,二人搭档。城里,像我们这样的乡下卖菜的太多了,都集中在春节前出手,回笼资金,参加年终分红。“物以多为贱。”价钱卖不上去,心里焦急发慌。挑着菜担,走街穿巷,嗓子喊哑了,两腿跑折了,充其量卖掉小一半。准备第二天再放手一搏。

  农民进城做买卖,押根儿没有奢望也没有底气住旅馆的。我们十条汉子,留两个人睡船梢安全盖下面的舱肚里,乱柴草就着破被褥去做发财梦。那两个人是盘度和阿良。其余八个人钻进了附近泗堡桥堍旁的新开挖的防空洞里,就衣蜷缩在乱柴堆上,黑咕隆咚的,挺安静、挺暖和。

  天放亮了,宁静的城市又热闹起来。喇叭声,铃铛声,咳嗽声,吆喝声,声声充满着生趣和活力,也给我们这群卖菜的庄稼汉带来新的希望和期盼。今天争取卖个好价钱!

  好价钱尚且不知道,坏消息已经被证实。那时候破案子,很简单直露。没有警犬,没有痕迹专家,没有“天眼”视频追踪。拍拍照片,记录在案。眼睛看,鼻子嗅,用手拨,用脚量。抽着烟,在迷雾里厘思路,辨方向。一个几万人口的人民公社,没有派当所,只有一个公安特派员,带着两三个助手。纵有三头六臂,也是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幸亏那时案件少,血腥要案更是罕见。

  我和敏亮陪着刘公安勘察完现场,立即召开由队委,贫农代表、毛选辅导员、老年社员代表参加的案情分析会,研判和锁定一些嫌疑排查重点对象。主要范围确定在:贪吃懒做、有小偷小摸劣迹者;青、壮年者(包括中学生);心灵手巧且当天在家者。十个进成卖菜者,毋庸置疑,绝对排除在调查询问范畴之外。

  一个一个被确定查问的对象,陆续被民兵传唤到大队治保室接受盘问。必须讲清当天的活动轨迹,特别是晚上在干什么,有谁证明?案件调查像钝刀切肉,牵牵拉拉,无休无止,无名无堂。公社刘公安一行见“稻谷偷窃案”毫无头绪,一筹莫展,加上案值实际损失很小,公务缠身,嘱咐敏亮一番,拍拍屁股走了。敏亮搞了好几天,一点线索证据都没有,泄气了,撒手了。案件就此不了了之,搁浅了,成了“悬案”。

  案件破不了,后遗症带来不少。那段时间,村巷上空笼罩着忐忑惶恐、互相猜疑指责的阴郁气氛。大伙儿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仿佛脸上抹着黑灰,再怎么擦拭总是留着点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印痕和屈辱。

  “心境不好,打大骂小。”

  有一对中年夫妻像吃了火药,直接为此事“干仗”了。妻子在城里缫丝厂做工。每逢礼拜天,总要回乡下看望三个子女。这次回家听说了偷谷之事,又听说丈夫也被叫去大队部盘问半天。她嫉恶如仇,一本正经的工人阶级作风,声色俱厉地也来个“夫妻式盘问”。措辞激烈,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男人本来憋屈沉闷,一肚子窝火,无处发泄,被老婆真当贼一样喋喋不休,顿时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两手一扬,“哗啦啦”一声响,把饭桌都掀翻了,饭菜碗筷洒了一地。吵架由此升级,你揍我一巴掌,我揪你一撮头发。我听说了,恼火啊,这算哪门子事情呢!小偷啊,你作孽那!好端端的村庄,好端端的社员被你这个“天杀”的害惨了。抓到你,我第一个打你三巴掌,解解我心头之恨!

  天地悠悠,时光匆匆。“偷谷案”早已被岁月封尘,被乡亲遗忘。无意中,被人还愿了真相——

  前几年,我家老宅凋敝破败,亟待修缮。修好后,置办两桌酒菜,诚邀村上当年老友小酌一杯,相聚甚欢。老兄弟们开怀尽兴,酒酣耳热之际,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成了酒桌上的趣闻轶事。小盘使劲拍拍我的肩膀,对着桌上人毫不忌讳地公布当年“偷谷案”的犯案人,是他已死去的大哥盘度。此言一出,全桌哗然,惊讶不已。

  当时,盘度家有两弟一妹,还有常年患慢支哮喘的父亲,以及仅有一条右腿的母亲。母亲的左腿在解放前曾遭遇土匪枪击,击中左大腿根部,为保命无奈截掉。整天支根拐杖,痛苦又苟且地生活着。盘度最大,二十七八岁,操心劳累,累得憔悴苍老。家里亲人们那么多张嘴巴,等着吃饭。哪怕喝稀少餐,瓜菜代餐,总也得耗量好些粮食啊!看着忍饥挨饿的亲爹娘、亲弟妹,盘度锥心的痛,却无可奈何,一筹莫展。眼瞅着挨到快过年了,集体还没决算分粮,家里真要揭不开锅了。于是,盘度盘算许久,盯上了晒场上的粮囤。

  那次上城卖菜,队里安排盘度和阿良睡在后船舱肚里,看护青菜。盘度等待阿良睡熟,悄悄跃出船舱,一路狂奔回家。顾不上喘息,拿上竹筒、铁丝和粮袋,乘着夜深人静,蹑手蹑卿,潜入晒场,窥探动静。偶尔听到一声狗叫,吓得汗毛直竖,心惊肉跳。他躲在粮囤的阴暗面,手忙脚乱地捣鼓竹筒子。贼心狂跳,“咚咚咚”地好像要蹦出胸膛一样。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脑袋里紧张害怕得一片混沌……盘度第一次做贼,那滋味犹如被人硬生生地绑去杀人场,惊悚恐惧。短暂的分分秒秒,正在把善良、勤劳的盘度蜕变幻化成卑微可耻的唾弃小人。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是很难恪守文明道德底线的,尊严无法充饥啊!

  抖抖索索,布袋里已经滚落了七八斤稻谷。盘度祈盼快些,多些!不好,看夜的手电筒亮光正向粮囤照射过来。盘度做贼心虚,担心败露被抓,一把捏紧袋子,像被猎人撵急的野兔子,撒腿就跑。马上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现场,遗留下了竹筒、铁丝作案工具,地上洒落着星星点点的稻谷子。它们都缄口无言,永远不会“交代”谁是作案者。这个案件“谜底”恐怕诸葛亮再世也只能“望囤兴叹”。

  盘度像悄悄进村一样又很快悄悄进舱。惊醒了阿良。阿良睡眼惺松咕噜一声“你干什么去了?”“我肚子疼,拉了几泡稀。”盘度应对自主,丝毫没有引起嗜睡阿良的怀疑。同样,案件发生了,东查西问,丝毫没有人会怀疑城里卖菜的十人之一的盘度。诡秘而有心计的偷谷者始终没有浮上水面,没有受到追究和惩罚。

  盘度阳寿已尽,“逝者为大”。时光老人宽恕了他,我们这些生存者还有什么理由纠结指责他呢?如果不是他弟弟小盘告白真相,“悬案”将无限期尘封,直到无悬无案,随风而去。

  听了小盘的关于他哥哥的生前“丑闻”,在座的各位都扼腕唏嘘。真是可恨,可悲,可怜!真相大白。意想不到的是有位当年的农中学生端着酒杯走到我这个当年的生产队长面前,恭恭敬敬地敬我一杯酒。边敬酒边说道:“老队长啊,偷谷案发生后,大队把我喊去协助调查,反复盘问我。以讹传讹,学校里有人说我偷谷子。我百口莫辩,冤死了!多少年一直生活在阴影里,没了自尊心,看惯了别人异样的眼神。当时,你是队长,接受盘问的名单肯定是你和大队治保主任一起确定的。为什么要把我这个无辜的农中学生搅和进去?我被泼了一身脏水,终身被玷污和诋毁。心里好像戳进一根无形的钢针,时刻隐痛难受”。

  他喝着酒,噙着泪花,脸红脖子粗,哽噎着继续倾诉:“那段遭受侮辱的时光里,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有一天傍晚,我手握木棍,躲藏在桑树地里,等候你走过来,下毒手打你的黑棍……”

  啊呀呀,我第一次听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辛酸苦涩的“株连”情节。荒唐无奈且又真实发生。他倾吐的是积郁胸中多少年的折磨痛楚。我记忆的是那年代荡气回肠、离奇艰辛的蹉跎岁月。在生命历程中,一同感受,一同奋争,一同刻骨铭心、感慨万千。

  “偷谷悬案”,从哪里发生,又在哪里消结,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费心劳神了,已经没有刨根究底的价值意义了。流逝的悠悠时光,无情地冲淡了一切,淹埋了一切。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乡亲“农中生”,心狠手慈,棍下留情。让我“吃饭的家伙”安然无恙,一直扛在肩膀上。否则,今天老哥老弟还会凑在一起“灌黄汤、弹老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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