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鸳鸯--不过一个尴尬人（2）

鸳鸯姐姐是个大蜜范儿，却不是个外围啊亲们。二奶奶知道，我知道，鸳鸯姐姐也以为人人都清楚。但至少在大老爷和大奶奶邢夫人眼里，鸳鸯和那些想巴高望上、想出头的丫头们心思是一样的，没有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却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的道理。说来说去，还是个奴才，当个姨娘，就算极大的抬举了。

        邢夫人来找我们二奶奶商量，二奶奶打了个太极给推过去了。邢夫人打量着自己去先瞧说服鸳鸯，不怕老太太不依。要不说邢夫人没成算，虎口里拔牙呢，还觉得，拔了牙，只要牙不啃声，老虎就没意见。真是老太君不发威，你当她是病西施啊？老祖宗自己也说了，那可是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五十四年，熬熬熬，熬成了阿香婆，那是什么样的老辣，你邢夫人就敢拿着把勺子来挖呢？若是二把手犯上夺权，邢夫人作为贤内助来打前站，也就罢了，可以算叫有理想，这叫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不过东方不亮西方亮，老祖宗连敲带打，借着这事儿倒是真给了那有心夺权的一个下马威，那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单说这邢夫人来到鸳鸯姐姐屋里，一句话没说，就把鸳鸯姐姐瞧得个没好意思，心里诧异起来。

        邢夫人说：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

        鸳鸯不语，心想：您也铺垫句，那水月庵的老尼要求二奶奶办事，不明说，先说要求太太，再说太太办不了二奶奶做主也行，再激将说办不了怕被外人小瞧了，再奉承说二奶奶能者多劳。写作上这叫层层递进。所以结论是：邢夫人语文没学好；邢夫人不及老尼。

        邢夫人又说：老爷要纳人，看了一圈就你合适，比外头买的强；你一个奴才，又要强，做个姨娘遂了你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

        鸳鸯仍不语，心想：原来我就是个牲口一般的存在，看着干净、没病、能生就行，知道我志大心高，还这么埋汰我，给我添堵，邢夫人这么搅她老公的局，她一定不爱他。

        邢夫人还说：你臊什么？

        鸳鸯夺手不行，仍不语，心想：臊什么？你替你那身子埋了半截土的埋汰老公来说服我跟他睡，你TMD说我臊什么？

        邢夫人继续说：不愿意？愿意配个小子，继续当奴才？

        鸳鸯继续不语，心想：没玩没了了是吧？没玩没了了是吧？一句“奴才”点醒我，感激不尽；句句“奴才”敲打我，奴才没自尊啊？奴才没人格啊？一直强调配小子是吧？一会儿到老太太跟前单挑，就这条论点我有一大段论据，请好！

        邢夫人最后说：你虽然愿意，自己害羞不肯说，我让你老子娘来问你哈。

        鸳鸯这次是真无语了。

        这个时候的鸳鸯姐姐，还只是发现，在大老爷和邢夫人眼里，她是奴才。所以在园子里，她碰见我和袭人，信誓旦旦发狠说“牛不吃水强按头”，只是咬定不去做这个小老婆罢了。她嫂子来说和，鸳鸯姐姐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一顿好骂，那借代、夸张、对偶、排比的华丽修辞，顿现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大将之风。

        但只是一夜之间，当鸳鸯姐姐发现大老爷强逼着哥哥来威胁说和的时候，才突然无力地发现，原来只有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奴才。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鸳鸯姐姐这样的口才，那大段华彩，不是我偷懒，真心只能原封不动拿来膜拜：“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说完打开头发便铰！

        听见没有？说我爱宝玉和贾琏，我这是在老祖宗面前申诉了，宝玉和贾琏比起来，谁是老祖宗心尖尖的人？自然是宝玉，因此举宝玉这一个论据就够了。宝玉我都不嫁还嫁你？

        拿老太太逼我？先拿礼仪孝道反逼你，老太太允不允，没关系，出家自杀两条路，归根结底还是不嫁！铰发那是更震撼的论据！

        前面三番两次非要把“奴才”俩字递到我脸上，我看见了，那又如何？我的论据里对“奴才”俩字提都不提，我心气高，我不爱嫁，不为别的，只是我自己真实意思表达。大老爷邢夫人这一声声“奴才”的组合拳，等于全部打到了泥巴里。

        平儿自第一章开篇就强调没得选择，开篇至今任何人任何事都能以职场职业人的角度去和看官们交流。只这一次，没有职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有上下级的沟通艺术、听话听音，职场也是由一个个的人而组成的生态环境，身不由己也好，游刃有余也罢，在这无情的职场现实中，能有那么一个瞬间，像鸳鸯姐姐这样的人闪现出对做人最根本的尊严的抗争，那么轰轰烈烈，全然不顾烟花般绚烂背后的寂寞和凋零。

        当你房贷、车贷背负着几十万，孩子想进教学质量好一点的幼儿园要交一大笔建设费，老人要赡养，一家三口要吃饭的时候，也就是个奴才。鸳鸯是贾府的奴才，我们是生活的奴才。那当我们面对着或许打心眼里厌恶的酒场，面对着职场上不给涨薪，不让升迁，被误解、被陷害、被调侃的时候，我们是向奴性妥协，还是能够像鸳鸯一样发出怒吼？你或许也只能摸摸额头，一笑而过。

        鸳鸯姐姐就好似一只荆棘鸟，在这次跟霸权的大老爷邢夫人决裂的时候，往自己胸口扎了一枚刺，这是她获取尊严所付出的代价。从此以后，鸳鸯姐姐守望着那个已经能看得到的结局，继续做她逢春得意的首席大丫头。在宝二爷面前，再无一点好脸色；在琏二爷面前，像我前面说的，即使见了，也不起身，也不问好，索性坐着喝茶。鸳鸯姐姐这时候明白的，不是奴才两个字的滋味，而是发现最高领导无意识间给她架构的那个虚无的地位，如水月镜花，眼见他大厦倾，倾巢之下无完卵。

        算是跟对人了吗？算吧。鸳鸯没有老祖宗，正如我没有了二奶奶，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级别的平台，像骇客帝国里面最后尼奥和崔尼蒂驾驶着飞船穿透了笼罩地球的乌云，看到了天空本质的蔚蓝和阳光灿烂。正因为有了同级别的人所看不到的视野，心界才会宽广，见识才会渊博。在这个封建伦理纲常异常严酷的年代，人性的束缚，从对生命的淡漠中可见一斑，可是鸳鸯姐姐在大观园撞见了思琪跟表弟的私情之后，能够超出教条的思维，在思琪面前赌命发誓为其保密。那个瞬间，我仿佛看见为蓉大奶奶理丧期间，在珍大爷进了内眷别院时，众婆娘唬得藏之不迭，只有二奶奶款款地站了起来。鸳鸯姐姐用自己的方式，虽然跪在了老祖宗面前哭诉，却在人性的觉醒上站了起来。

        不要说平儿在这里夸张抒情，从职场的角度讲，这是一个完美秘书的陨落时刻。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权利的虚无，站在一个宽广的平台上，却没有在任何一个点深钻。杂草一般的管家媳妇们，乃至怡红院三门都进不了的“鱼眼睛”老叶妈，都实打实地掌管着蘅芜苑那一带花草，鸳鸯姐姐什么都没有。

        我们在园子里开她玩笑的时候，她急了，说我和袭人“都是姨娘的命”，我知她无意，但或许姨娘这个头衔，是我们从秘书或者助理位置上退下来最好的归宿，找个安稳的部门，找个安稳的靠山，或者没有那么大野心，一人不靠，只求淡然。有多少秘书，站在领导身边，跟那些凭自己打拼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成功人士饭桌上平起平坐、觥筹交错，极大地满足了虚荣感，就以为那是自己应得的生活？所以不管在什么职位上，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想要什么，有些美好的职位，比温水煮青蛙还要厉害，想要在行政的岗位上久待，就要能忍得住没有实权、永远的辅助地位；要么就像三丫头探春说的一样，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一番道理。身在燕雀之位的鸿鹄之志，这个主题拍电影的话，前传就叫做坐井观天，终结版就是郁郁不得志。

        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鸳鸯姐姐会选择一个做个奉扫的小丫头，安稳、安静地平淡一生吗？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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