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个俏丽的呆子（2）

这则若还说晴雯只是得罪了坠儿娘这等不入流的人物，那之前这丫头早已经祸从口出，自己还通不知道呢。

        怡红院的丫头，说起来也是我重点观察的对象，晴雯虽桀骜，品行却端正，我看着她跟着宝二爷一般的心思，只要一心一意在一起罢了，断然不像大家诽谤的那样，有个非分之想。

        这日二奶奶去园子里，我正在家里跟张材家的当面称给绣匠的工价银子，一个干净俏丽的小丫头进来了，自称怡红院小红，口称二奶奶使唤，一便是这工价银子的事儿，二是要个床头间的小荷包。这姑娘我却认识，前日里听怡红院里另外两个大丫头秋纹和碧痕嘀咕，仿佛就是这个外头打扫的小丫头小红，趁着屋里恰巧没人，进去伺候端茶倒水。不用细听，我就冷笑一声，哪里来的这么多恰巧，况且又是这七、八个大丫头虎视眈眈的怡红院，宝二爷身边一干人，又岂是一个好相与呢？在此等保护和夹击中，这小红妹子能杀出一条血路，成功在领导面前抢镜，何等心机，倒是不能小瞧了她。

        看官要知道，奴场和职场，机会都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说是祸从口出，那是针对不经大脑的荒诞之谈，做到一定级别的领导们，从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话说某几位小领导，大概就是村官级别吧，祖坟上冒青烟，受到省委书记的接见，那是应该怎样得恭敬小心，结果就有那么一位，看到领导吃西瓜嘴角留了点汁液，轻轻巧巧递上张纸巾，说：“领导用卫生巾擦擦脸吧。”一语作罢，登时汗颜，尴尬成了个大红脸，倒是领导听了，先是哑然，后放声大笑，多看了两眼，把这人记在心里。做到领导的位置，哪怕只是个村官，都是什么人？一句话在脑子里绕了一百圈，再在嘴里咀嚼到再无不妥帖之处，才敢娓娓道来。这里的村官跟小红一样，说无心，鬼才信。

        这叫什么？胆大心细！村官比起书记，地位粗鄙，有这石破天惊一语，又做羞赧淳厚之状，若你是书记，见惯了前倨后恭，突见此状，是不是也像冷不丁宝二爷把唬了一跳的小红，不再是千人一面的脸谱，而是实实在在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形象。

        这小红能接连从宝二爷跟前摸到二奶奶跟前，又被派来做这些营生，怕是在二奶奶面前有了个惊艳的亮相，二奶奶也起了爱才之意。自古枭雄多如此，只要不起那歪心邪念，自己发愤图强，无可厚非。胸怀大志，是做主角的首要条件，抱着“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决断，坚定自己的奋斗目标，毁灭世界也在所不惜。

        而且这小红，她姓林啊，那是大管家林之孝夫妇的女儿，收复了这么一个孩子，笼络下管家和管家娘子的心，二奶奶又岂是那单打独斗的庸才？对三小姐探丫头，对赖嬷嬷，对这小红，无不是极尽拉拢只能事，多些左膀右臂，适时放权，对我们有益无害。因此我又吩咐她一番话，转达给二奶奶，算是面试题，若转达的好了，调令估计很快也就到了。

        小红这番大志向，行动之果断，跟晴雯那蹄子的伶牙俐齿脱不了关系。这不小红顶着二奶奶的差事正在园子里四处寻不着她，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怡红院的几个人，除了麝月，分明是都埋汰小红了，偏晴雯是那个第一个开口、又最后总结陈词的，关键词不乏“爬高枝”“兴成这样”“有本事出园子”这样除了人身攻击没啥营养的废话，我后来听了都替她着急。第一呢，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这小红背后站着敢给琏二爷提管家意见、敢给二奶奶吃瘪的林之孝夫妇呢啊，俗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利益是永存的，那晴雯你是哪根筋错位，无缘无故去得罪那管家之女，可不是给自己遭祸呢？

        第二呢，她小红走不通怡红院这条路，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关键岗位都有人占着呢，她的志向跟现实不符，并不代表她无能，就像是搞审计出身的审计员，你让她去突然做IT开发，那肯定是不行的。树挪死，人挪活，你看她在二奶奶面前不卑不亢，志在必得，一件事儿就获得领导芳心，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条路。那还不是拜了这群张牙舞爪的大丫头所赐，痛苦给人动力，晴雯这丫头为他人做嫁衣的精神，那堪比雷锋2.0版。

        雷锋做好事多留名留照片留日记，还落了个永垂不朽呢。晴雯落了什么？那日老祖宗带着邢夫人王夫人，一堆人乌央央地进园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是打叠起精神十二分小心，大气儿不敢出一声的。偏这次没人告知晴雯，偏又不知哪个小丫头招惹了她，又在那里骂小丫头呢，被王夫人看在眼里。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这次若不是有人蓄意给她设下陷阱，便是真心无人通知于她，可见晴雯人缘之差。有了这层印象，才能被那王保善家的一击即中，触动了王夫人的心事，兴师动众来怡红院搜检。

        看官道那王夫人上了年纪吃斋念佛，在公婆跟前闷葫芦一个，似是天真烂漫，那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却依稀记得王夫人还没出阁前着实想快、会待人的锋芒毕露的青春年华。如今当了管家太太，所谓钝剑无锋，无非是掩藏了锋芒，更加厚黑罢了。涉及到宝贝儿子，捡抄怡红院，才些许露了些手段，按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那就像最接近神的黄金圣斗士沙迦，不到关键时候不睁眼。

        那私下里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跟宝玉同一天生日的丫头蕙香，还有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的芳官，都是被点着名拎了出来，分辨的机会也不给，直接撵了出去，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王夫人的中心思想，是生怕丫头大了勾引坏宝玉，而如同前面平儿所说的，你所说的每句话都会传到领导耳朵里，是不错的，所以口舌易生是非，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有那“卫生巾”的心计和魄力，宁可一问摇头三不知罢了。

        王夫人捏了这些把柄，都没有挑出晴雯言行不检点的证据，晴雯完全是败在了自己的为人和脾气上。都说略有些才能才干的人，多少都有些脾气的，也要分时间场合。王夫人曾几何时也是个凤姐，宝姑娘语带双机也能一句话收拾了宝黛两个，麝月拌嘴的时候何尝不是伶牙俐齿，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动静结合，何时锋芒毕露，何时韬光养晦，是种艺术。我倒不相信袭人在这次捡抄之中向王夫人告了多少密，不用她出马，这些丫头们自己的言行就够她们喝一壶了的。她要做的，像郑伯一样，纵容迁就共叔段即可，他自会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晴雯终究在一片烂漫芙蓉开尽后凄惨的死去，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这丫头玲珑剔透，对王夫人笼络袭人的小恩小惠不以为然，连二奶奶都不敢多言的大观园捡抄，敢公然反抗的，除了三丫头探春，也只有将自己的箱子掀了个底儿掉的晴雯了。其他人身上也未必有奴性，之于鸳鸯，之于小红，之于我，只是不是人人都像晴雯那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地展现出来了罢了。然而未必人人都可以理解和欣赏这个性的魅力，晴雯担了虚名被逐，十足十的委屈，可造成这场被逐的每一个落井下石的奸佞之人，都是她亲自得罪的。

        晴雯眉眼间有林姑娘的风采，宝二爷才在祭奠的时候误把花丛深处的林姑娘认作晴雯显魂；而小红原名林红玉，重了林姑娘两个字，且那林姑娘有着绛珠仙子的名号，绛珠，红色也。两个都是林姑娘二重身般存在的女子，都曾经抗争过，为何一个夭折，而另一个就能峰回路转？

        前面说过，人要有自己的奋斗目标，小红要出人头地，抗争的是官大一级的晴雯麝月这些丫头们，屡屡受挫之后，曲线救国，仍能傍上有实权的二奶奶，继而风生水起，她的目标一直未曾改变，也能发挥本身素养的优势。而晴雯这个俏丽的呆子，宝二爷使唤她给林姑娘私相传递定情的帕子，她都想不明白，真是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想要在怡红院里守着宝二爷长长久久，本就是个虚幻，若是肯如那花点子哈巴一般低眉顺眼，也不是不能实现；奈何她的灵巧风流却不能泯灭，不识水性却要潜入海底两万米，不辨方向却要独自去沙漠旅行，行动跟理想大大的不符，密密的界线能掩盖住火烧的窟窿，却不能为她自己编织挡风遮雨的夏洛特之网。

        看官要清楚，小红和晴雯，一个是理想和现实完美结合的产物，事在人为，选对了行，有着清晰的职业规划，也不需要牺牲掉人性，个性和职业自然是相辅相成、交相辉映的；而如果个性和职业不符，要么在职场上摆出职业的态度，做个得体的机器人，回家再释放本我真性情，要么弃医从文、孟母三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发展。

        毕竟晴雯走了条死路，我们还都要挣扎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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