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红叶长亭 （三）

三十年以后。&1t;/p>

        榣山上又下雪了，洁白的飞雪，漫天的红叶，千里冰封的榣山之巅，一个衣衫单薄的素白剪影，他叫长琴，天界十二正神之一的火神祝融之子，天生异赋，抱琴而生，从此终其一生以抚琴为生，以瑶琴为伴，他生来身体上就烙印着上古天界正神的刻骨骄傲和寂寞，那寂寞有时候，就像是生命的诞生与死亡一般的忧伤和深刻。&1t;/p>

        他的身体似乎总是很忧伤的，因为那身体里面，终其一生在禁锁着一颗世界上最忧伤的心灵，他是一个身怀灭世力量的男人，手中一把忘忧古琴，触一弦风轻云淡，触两弦沧海桑田，触三弦万物凋零，触十弦天塌地陷，五十弦齐，则江水倒流，海枯石烂，天地逆转，重归混沌。&1t;/p>

        以抚琴为生，以瑶琴为伴，他似乎是个很寂寞的孩子，而且终其一生，这样的寂寞，也不该被任何人打扰。&1t;/p>

        他的琴声总是无辜惊动起榣山上严冬的飞鸟，寒秋的彩蝶，漫山的冰雪上封印着无数于严寒中殒命的小鸟和彩蝶僵硬的翅膀和身躯，从天而降的飞雪纷纷扬扬的坠落在这些身躯上面，匆匆的将它们掩埋上了，上天不会让任何一个逝去的生命，两手空空的离开这个世界。&1t;/p>

        但是，曾经有一个时候，他几乎就要两手空空的离开这个世界的，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起来了，他现在只记得他是长琴，但是长琴到底是谁，他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他是一个早就该死去的人，因为在榣山顶上，曾经有一个声音，不止一次的提醒他，他毕竟曾是一个只有最终的逝去才是对这个世界最恒久的真爱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叫长琴。&1t;/p>

        是的，他就是长琴，榣山上的泉水是很甘甜的，但是，那却不是亘河溺水，而是他曾经亲手调制给骊妃娘娘的一碗沙罗双树花炼制成的泉水。&1t;/p>

        ……&1t;/p>

        ……&1t;/p>

        三十三年以前，长琴一道圣旨颁往南诏，要诏飞雪入宫封为皇后，飞雪自知长琴已经沦入魔道，迟早要被天界派兵诛杀擒拿，为免他日后落入在天地之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惨境地，飞雪孤身一人来到浮图山上，用一只小小玉瓶从亘河里取下一滴三千溺水，誓要与他同归于尽。&1t;/p>

        逝水穆沙一路追着飞雪来到浮图山上，劈手夺下玉瓶，“没有他，你连活都活不下去吗？”他问她，带着一点点悲伤，一点点无奈。&1t;/p>

        “可是他死了，我又能怎样？”她说，“飞雪一生只为恨他活着，殿下，”她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如果殿下愿意，也可以一生为恨飞雪活着。”&1t;/p>

        “既然如此，在幽冥界里，我又何必牺牲旁人救他？”穆沙突然微笑，“你觉得我会那么有闲心去救一个注定该死的人？”&1t;/p>

        “殿下是说……”飞雪的眼睛里瞬间闪烁出一道世界上最耀眼的光，那光芒刹那间普照在穆沙身上，让他感觉到此生此世，已经注定要为她万劫不复。&1t;/p>

        “长琴他是仙身凡体，”他淡淡的提醒她说，“他的那颗魔心，终日在仙身凡体间游走，要毁灭它，只要破去他仙身凡体中的任一个，那颗魔心自然会随之消失。”&1t;/p>

        说着，他自怀中轻轻的掏出两只瓷瓶，“这是我将玄冰宝剑送回青城山时自往生井中取来的黄泉之水，”他淡然的手指着其中一个瓷瓶，“阳光下的黄泉水能破除天界任何一个神仙的仙身，但是仙身破除之后，他就是一介凡体，生老病死，六道轮回，而且，永远也不再记得他是长琴。”&1t;/p>

        “这和杀了他有什么两样？”飞雪黯然，“他若不是长琴，这世上也一样不再有长琴。”&1t;/p>

        “那就破掉他的凡体，”穆沙说着回手拈起另一只瓷瓶，“这里面装的是我从华严寺中取来的沙罗双树花水，长琴的凡体中有花妖血统，我在沙罗双树水里灌入真火之后，水火相济，他的凡体就会随着那颗魔心一起烟消云散，而且，天界中人的神体之中本就蕴含着净化无情蛊毒的无上法力，常言道，父子连心，他的心魔祛除以后，神体自然回复往日清澈纯粹，被蛊毒迷噬了心智的祝融，长年栖身在他身边，神识自然也能渐渐醒脱过来。”&1t;/p>

        “只是，”他稍稍有些迟疑的看了看手中的瓷瓶，而后，又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看飞雪，“他以后可能不会再记得你了，”他说，“他的凡体其实本就是由对你的爱恋凝结而成，飞雪，现在你总该知道为什么神仙一旦有了凡心，就会被贬下界来成为凡人的道理了吧？”他微微有些怜爱的看着她说。&1t;/p>

        “我知道，谁让我是大地众生，”飞雪凄然冷笑，“真正爱上大地的人，凡体岂会轻易消散？”&1t;/p>

        “但是他的凡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小雪，”穆沙突然温柔的看着她说，“是你让他的身体里有了爱的感觉，小雪，那感觉最终凝结成了他的血肉之躯，让他堕入凡尘，历经生死劫难，你们之间的缘分总有了结的那天，”他说，“其实忘记你又有什么不好？”他问她，“至少从此以后，天界中人，再也不会妄动除去他的念头，小雪。”&1t;/p>

        “殿下总是处处为他着想，”飞雪淡淡的抬起头，将眼中那一道光亮断裂成千万闪亮的碎片一片一片的镶嵌进他的眼眸，“其实殿下尽可放心，飞雪不会死的，飞雪会代替父母在这世界上好好活着，身为魔界中人，本来是有机会逃脱爱之别离的最终痛苦的，殿下，虽然他是无心之恶，但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自父母双双殒命瑶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尽了，殿下。”&1t;/p>

        ……&1t;/p>

        ……&1t;/p>

        十二万三千年后的崆峒山上，草轩寥落，红亭枯败，风流云散，断壁残垣，那还是传说中仙云缭绕，烟雨迷茫的榣山仙境吗？其实他已经不记得了，自山巅上俯回望尘寰，人间几点烟火，山涧几缕清泉，日月轮转，星辰陨落，他真的从来也没有去过那里吗？山巅下那一方烟雨迷离的尘世人寰，洪荒大地，但是为什么，他对那里竟是那么的熟悉，巫山巅，神女殿，洪荒渺渺人初见，……砚雪，多么熟悉的名字，这个名字真的曾经在他的记忆中出现过吗？父亲告诉他，砚雪是天地初分时上古洪荒大地上一把以仙根雕凿而成的瑶琴名字，因为瑶琴琴柱洁白若雪而得名，与他手中的忘忧古琴一样，天生灵性，忘忧忘情，当然，那只是个传说而已，父亲近来总是喜欢千里迢迢的从南岳祝融峰赶来榣山看他，给他讲故事，讲传说中的故事，其实他们自己本就是传说中的人，一个传说中的人，站在一个传说中的地方，在给另一个传说中的人讲一些传说中的故事，故事中有一个终日端坐在榣山山巅潜心抚琴的绝美少年，他天生异赋，抱琴而生，终其一生以抚琴为生，以瑶琴为伴，他的身体中散播着上古天界正神刻骨的骄傲和寂寞，那寂寞有时候，令天地都为之动容。&1t;/p>

        以抚琴为生，以瑶琴为伴，传说中的长琴本就是天界中一个稀有的寂寞孩子，只是，浮云积雪的榣山顶上，那样刻骨铭心的寂寞，终其一生，也不该被任何人打扰。&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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