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卦6
临近北荒的极北之地，大雪盈尺，近乎及膝，天地一片银白，队伍整装待发。
铃铛声延成一路，楚云汉寻声追来，在雪地里拔腿狂奔，急切地喊：“靳涟姐！”
靳涟手里还攥着几串铃铛，“叮叮当当”地响，顿步后一回头，高高束起的马尾随即一甩。
“呦，小星星啊，你怎么来了？”她先是一怔，然后笑着问。
楚云汉飞快跑来，方才停下脚步便气喘吁吁地开口问：“靳涟姐，你也要去觅巢？”
“我今年不去了。”靳涟饶有兴趣地挑眉，缓缓勾起唇角，“急得你，怎么？你不会是特地来追我的吧？”
他很快调息完毕，十分诚实地回答说：“不全是。”
“颜漓哥与阿潮哥呢？我没有寻见他们，是不是已经瞒着我一同离开了？”楚云汉仰头看她，语气里隐约带上了几分难能可见的气愤和失落。
铃铛声远远近近杂而不乱地一直响，靳涟一蹙眉，“啧”了声，“我就说他们不该瞒你，反正这边一走你肯定会知道，不如跟你说清楚呢。”
楚云汉在蜿蜒的觅巢队伍匆匆扫视一遍，喃喃道：“……真走了？队伍分明还在，为何不见他们？”
“靳涟姐你……”楚云汉盯着她手里零零散散的一串铃铛，欲言又止，靳涟立马准确无误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倏地笑了，说：“哪轮的着我给他们系啊。”
“说实话我还真不清楚他俩在哪，就互相系个安魂铃，不晓得的以为背着人做什么去了……呦，这不来了么。”靳涟自顾自地念叨着在人群中张望，片刻后忽然停住，昂首示意了一个方向。
楚云汉随之瞧去，雪地上，颜漓与栾潮正面对面说着什么，远远的，只看到栾潮低下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颜漓便笑了起来。
楚云汉听到靳涟在后面很小声地“咦”了一声，远处的二人似乎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接连看过来，在发现楚云汉的身影时不约而同地一愣，随之便向这边走来。
丁零当啷的声音由远及近，楚云汉看向他们腰间，目光复杂。待走近了，还不等他开口，栾潮便先笑，“我当你发现不了，还行，人不算傻。”
楚云汉抬起头，语气坚定地道：“我也要一起去觅巢。”
这次却换作颜漓拒绝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行。”
风有些冷，楚云汉方才跑出来的热汗这会有些凉了。他一愣，似乎将所有说辞忘的一干二净，有些急，接着只是说：“我已经能杀死一只翎了！”
颜漓依旧只是笑着对他摇头，打定了主意寸步不让，栾潮似乎是觉得好笑，“一只，这可远远不够。你可知我们每个人一年要杀死多少，飞跃极北边界的有多少，翎巢里又有多少吗？”
栾潮环抱着手臂，垂眸觑着他，“翎鸟的幼翎从不飞往人间觅食，我们的小朋友也不能北行觅巢。”
他不等楚云汉张嘴，紧而便斩钉截铁地道：“不许顶嘴，不容反驳。”
楚云汉被他一连话下来，堵得有些短暂的哑口无言。
他佩服栾潮的本事，可一旦对上他，就总不自觉的想逆着来，有种要一争高下不服输的心思。然而栾潮比他高上太多，微微低头，眼睛向下一瞥，压迫感就随之生出。
这点楚云汉长大后与他极其相似，可现在他就只有对方一半高，男孩在男人面前所有的对抗都不足一提，于是只能咬牙顶着他的目光。
但这次楚云汉不肯，仍旧犟着说：“我能杀更多翎，我能和你们一起找到翎巢，我可以的！”
“那也不行。”颜漓忽然说。
楚云汉仿佛瞬间蔫了，颜漓一句话轻飘飘挡回他，又说：“最多三个月，北行觅巢的队伍就会回来了，这三个月里你与靳涟好好学习，回来后我要检查你射箭的准头。”
“今年雪格外大，荒山野岭里不好走，你可能会被雪埋得看不见头顶，还是先长高了再说找翎王的事罢。”
“…………”楚云汉眼睛被冷风吹得有点酸，身侧的队伍整顿完毕，有人呼唤颜漓与栾潮的名字，北行的队伍即将启程。
“行了，我们要走了。”栾潮揽过颜漓的肩，颜漓哄他似的笑了笑，随后他们二人便走进了队列之中。
翎鸟源源不断的从山对面袭来，掠过北荒上空，它们的数量庞大，仿佛永远没有枯竭的时日。每当寒冬来临，万物蛰伏，翎鸟陷入短暂的休眠，他们便准备好行囊，自行站出组成一支深入虎穴的北行队伍，翻山越岭找到翎鸟的巢，和从不现身的翎王，希望能一举斩草除根，他们将此行称作“觅巢”。
可是数九隆冬，寒风刺骨，大雪封山，长途跋涉中险象迭生，即便寻到翎巢，面对深浅难测的翎王，胜算也极其渺茫。可一旦成功，就可以结束千万年来苦争无止的纠纷。
所以觅巢是个九死一生，但不得不以身犯险的举动。
连绵起伏的山灌下冷风，长长的队伍行进山口，没入无尽头的白色天地，“叮当”的铃声在空谷里回荡，声音逐渐绵长而幽远。
如颜漓所言，今年冬季的雪格外大。楚云汉的发丝被凛然冷风吹得凌乱，他冷不防地说：“其实我一直羡慕会飞的鸟。”
靳涟看他，问：“为什么？”
“因为它们能轻易飞越高山，而我们则要跋涉千里，才能看到山对面的景色。”楚云汉将目光从群山移向慢行的队伍的背影。
他又说：“北行觅巢的人们身上为何系着安魂铃。”
“往实在了讲，因为能听见同行人的动静，遇到风雪时不易走散。”靳涟晃了晃手里的安魂铃，“往美处讲，他们腰间萦绕着和故土一样的声音，两两相牵，再远也回来。”
楚云汉抬头看她，“可是靳涟姐，它的名字叫‘安魂铃’，是围在坟茔之上的。”
他的眼圈发红，“往绝处讲，是不是即便回不来，身上系着安魂铃，魂魄在别处也能得到安息。”
靳涟哑然，雪色映着她白皙的脸，目视山与天交触的一线，没有言语。半晌后她蹲下身，在楚云汉腰际的衣带上手法娴熟地系上一串安魂铃。
“人总要历经离别，不是么？”
她伸手拨了拨，铃铛便叮叮当当地响，楚云汉看她站起来，卸下背着的弓，搭上了一支箭，“谁说我们要跋山涉水才能抵达山对面。”
她的箭尖指向长空，靳涟将劲弓拉满，弓弦咯吱作响。霜镝倏地离弦，带起的风牵起靳涟高束的长发。箭矢飞跃长空，被射向白蒙蒙的天，它跨过群山万壑，没入万里迢迢的山对面。
“不要羡慕飞鸟。”靳涟放下手臂。
送行的人如往年每个冬季此时一样挽起了长弓，箭头的指向是北行觅巢人们所去的地方，如雨的飞矢接连越过大雪覆盖的高山。
她说：“我们没有翅膀也能翱翔。”
楚云汉看着她，恍惚间想起这个春季时颜漓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和对着远处做出的一个射箭的动作。
“靳涟姐，借你的弓一用。”
他从靳涟手里接过弓箭，用力将其拉开成形如满月的模样，放出的箭发在耳边骤然出尖锐的鸣声，穿破云霄，汇入箭矢聚成的洪流。
他想，今天的我又是送行人。
靳涟惊艳叫好：“厉害！你平时若能射成这样，何愁杀不死翎！”
腰间的安魂铃随他的动作缓缓响动，楚云汉看向远方逐渐消失在山间的队伍尾巴，“他们会和春阳一同回归的。”
“叮铃铃——”
连枢消瘦的手腕停止振动，驱散聚集而来的游魂。
“南荒将近走了一半了，仍然一无所获。”楚云汉道。
“可见神仙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程玄烛佯做无奈道。
秦斐蹙着眉不太好受的模样，他低声说：“倒是这语铃的声音，被召集来的游魂有何感觉我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我的魂快被勾走了。”
这话里面有歧义，不怪旁人有心多想。此言一出，程玄烛与楚云汉纷纷转过头，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映辰盯着他不可思议地惊疑道。
“我说我……”秦斐猛地回过神，恍然大悟，于是唰的转过头，“不是，你们都在想什么？”
他压低声音，极力辩解：“我是说听那声音听得我颇有些魂不附体的感觉，他一个男人，我怎会——”
程玄烛微微含着笑，默不作声，楚云汉则不动声色转过了头，耳环轻轻晃了晃。
时映辰不听，笑得玩味，“哪是魂不附体。我们怎么就毫无所觉，偏偏你有特殊反应，我瞧你是颇有些魂不守舍罢。”
秦斐张口结舌，再欲解释，时映辰仍不疾不徐地念叨着：“行了行了，不必解释。感情一事啊，有意来相合，无意毋须说，何苦纠结于此，落得无果呢。”
神色自若的低着头，楚云汉一言不发，手指轻轻摩挲了下。
秦斐气结，“……你这什么跟什么！”
恰在此时连枢看了过来，他轻微一转身，一旁的一道影子也随之而动，一实一虚，刹那间让人以为是同一个人。然而那抹半隐在连枢身后的虚影脸上，却能看到毫无遮挡的清晰面容——这是语铃招来的游魂之一。
还是这么多天来头一回。
连枢手里一根银丝似的半透明的线，牵着那虚影，说：“问到邪神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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